春笋 发表于 前天 10:20

村里的古井

本帖最后由 春笋 于 2025-8-7 10:21 编辑

每次回老家,走在街上,总是有意无意瞥一眼街边的那口古井,那口曾经滋养了全村几代人的古井。古井修于何时,没人能说得清。圆形的井口用石头围成,有锅盖那么大。日复一日,石头被井绳磨得锃亮。夏天,石头缝中长满了青苔;冬天,白白的热气从井口升腾上来,恍如仙境。
石板街安静下来,就像很多个昨天抽身离去了。青石板被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经年累月的尘土,踩上去悄无声息,倒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时光。拐角处的杂货店卷闸门拉下一半,露出里面堆叠的空酒瓶,标签在昏暗中褪成浅黄,像谁遗忘的旧车票。戏台上寂寞地演着热闹的戏本,戏台下只有空座的长凳。锣鼓点敲得急切,花旦的水袖扫过台面,惊起细小的灰尘,在斜斜的阳光里翻飞。从前这时节,台下早挤得水泄不通,卖瓜子的老汉穿梭其间,竹篮上的红绳晃悠悠扫过看客的膝头。有穿蓝布衫的阿婆踮脚张望,怀里的孩童扯着她的衣角,要去后台看画脸谱的净角。那些爱看戏的身影,也像极了转身离去的昨天。卖豆腐脑的推车许久没再来过,车把上挂着的搪瓷缸子,曾映过多少张探头探脑的笑脸。修鞋匠的木头摊子还支在老地方,只是钉子和线团蒙了层灰,他常坐的小马扎空着,仿佛人只是转身去买包烟,却再也没回来。昨天是无穷尽的,明天也是,唯有街头的古井不一样。它就在戏台斜对面,青灰色的井台被井绳勒出深深浅浅的沟,像老树的年轮,一圈圈刻着光阴的重量。井沿上布满青苔,雨天里滑溜溜的,总有人在旁边放块糙石板,方便挑水的人落脚。古井,时间在这里打了一个结:挑水的、洗衣服的、喊小孩吃饭的、追赶嬉戏的……就这样结在每个人对古井的一个张望里。我总想起祖母提着木盆去井边的模样。她的裹脚布在石板路上挪出细碎的声响,木盆里的皂角带着清苦的香。井绳穿过她掌心的老茧,吱呀一声坠向深处,再摇上来时,桶里盛着半桶星光似的水。女人们聚在井边洗衣,棒槌捶打衣裳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絮叨,水珠溅在井台上,很快洇进石缝,像没说尽的话。夏日午后,井边是孩子们的天下。脱了鞋的脚丫踩在冰凉的井台上,凉丝丝的水汽从井口漫出来,扑在滚烫的脸颊上。有人举着竹竿去够井边的石榴花,有人蹲在井沿看水里的云影,忽有蜻蜓点过水面,惊得孩子们一阵欢呼。卖冰棍的自行车叮铃铃过来,车斗里的棉被掀开一角,露出冒着白气的玻璃箱,井水镇过的冰棍,甜得能把整个夏天的燥热都浇灭。后来家家户户通了自来水,井绳渐渐生了锈,女人们的棒槌声也淡了。有年大旱,自来水管道出了故障,古井忽然又热闹起来。年轻的媳妇学着老人的样子摇井绳,力气不够,桶底总磕在井壁上,发出空空的响。白发的阿婆站在一旁指点,说要顺着井绳的力道往下送,就像哄睡怀里的娃娃。那天的井台上,新旧的影子叠在一起,井水晃啊晃,映出几代人的脸。如今井台上安了铁盖子,只留个巴掌大的小口,偶尔有人掀开,往里丢枚硬币,听那声闷闷的回响。井边的石凳还在,常有晒太阳的老人,说这井通着地下的河,河水里漂着老辈子的故事。戏台的锣鼓歇了,卖冰棍的铃铛远了,唯有古井还守在街头,像个沉默的掌柜,收存着所有被时光带走的声响。暮色漫上石板街时,井台的青苔泛着湿漉漉的光。我站在井边,仿佛能听见几十年前的水声——木桶撞在井壁上的钝响,女人们的笑骂混着棒槌声,孩子们追逐的脚步声,还有祖母唤我回家吃饭的嗓音,都顺着井绳,一圈圈缠在时间的结里。这结不会松,就像古井不会老。它就在这里,等每个回头张望的人,从井水里,捞起自己的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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