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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屿仔岛》——一部反应映汕尾本地风物的小说,发表于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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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万行 于 2025-10-17 14:03 编辑

《屿仔岛》

作者:何楚煜(布衣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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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公说:“船钉咬木,越咬越深,拆了,船就散架。”



(一)

下午,残阳将万物拖下长长的影子。
夏末的潮气,裹挟着渔港特有的咸腥和死鱼贝类沤烂的微臭,粘在阿楚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盐霜。他蹲在屿仔岛的船寮(船坞)角落,看伯公刨木头。这座小岛落在山海卫城老街的尽头,与凤山妈祖庙隔着一湾窄窄的渡口,两处陆地像错开的牙轮。
阿楚伯公的船寮背靠着一片风化严重的玄武岩矮丘,面朝着品清湖汊子搅进来的一湾浑水。刨子啃过樟木,木屑打着卷儿飞出来,像解散的经卷,空气里浮着一股干燥的苦味,压过了海腥。伯公的手背筋脉虬结,像老船缆绳,稳稳压住刨子向前推。每推一下,佝偻的脊背就起伏一次,像在拉一张无形的破网。阳光斜斜穿过棚顶海草和油毡的缝隙,光柱里,木屑纷飞如金粉,落在旁边堆着的龙骨、肋条、半成形的船舷上,也落在墙角土地公神龛前燃尽的香脚上。

“手要稳,眼要准,”伯公没抬头,声音混在刨木的沙沙声里,带着浓重的福佬话腔调,也带着喘息,“木头有筋,顺筋走,利索;逆筋,费劲,还留疤。”他停下,吹开木料上最后一点卷曲的刨花,露出底下光滑温润的肌理。这船寮是阿楚父亲留下像样的东西。父亲五年前跟船出海,一场台风就没回来,连块舢板都没漂回屿仔岛。母亲熬了两年,咳尽了血,也跟着去了。剩下祖孙俩,守着这摇摇欲坠的船寮和一身老手艺,勉强糊口。空气里陈年的桐油、沤烂的海腥、新鲜木屑和那挥之不去的咸菜、膏药味混合着,是阿楚十八年生命的底色,沉重而苦涩。


码头方向传来几声短促的汽笛,是那艘每日往返省城的铁壳轮船靠岸了。声音穿过海面薄雾,带着外界的喧嚣。
阿楚心里像被那汽笛揪了一下。今天是返校领成绩的日子。他攥了攥汗湿的裤兜,里面只有几枚冰冷的硬币,是伯公早上塞给他坐渡船过海的船钱。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木屑:“伯公,我过海去趟学校。”


“嗯。”伯公应了一声,拿起凿子和木槌,对着刚刨好的那块船板比划起来。槌头敲击凿柄,“笃、笃、笃”,声音短促、结实,在低矮的船寮里荡开小小的回音,撞在斑驳的岩墙壁上,也撞在阿楚空落落的心上。
海水浑浊,拍打着礁石。坐小渡船过海时,咸涩的海风吹着他单薄的衣衫。屿仔岛越来越小,像一片被世界遗忘的枯叶。他想起了阿玲。阿玲家在岛西头,她爸是跑近海运输小艇的,家境比他家宽裕些。小时候,两人常在退潮后的礁石缝里挖“钱螺”(一种小海螺),阿玲辫子上绑着鲜艳的红头绳,像跳跃的火苗,笑声清脆。有一次,阿楚在礁石下摸到两枚罕见的、带着彩虹光泽的“宝贝螺”,“好漂亮!”阿玲喜欢得紧,把宝贝螺打孔穿上红绳,一人一个,都挂在脖子上。
后来她转学去海城读高中,每次放假回来,看他的眼神就多了一层说不清的东西,像隔了一层舢板的玻璃窗。上次阿玲回来,是清明。两人在岛后废弃的灯塔下避雨。雨丝如织,海天苍茫。阿玲望着海平线,说:“阿楚,岛外好大,听我表姐讲,深圳有几十层的高楼,晚上霓虹灯比星星还亮。” 她的眼睛里有阿楚看不懂的光。阿楚攥着口袋里刚修好舢板换来的几块零钱,鼓起勇气说:“等我……等我考上大学,带你去深圳看,看真的高楼。”“好哩,我等……” 阿玲转过头看他,甜甜的笑了,露出一个小酒窝。把玩着脖子上用红绳系着的那枚“宝贝螺”。那枚螺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湿润的光。那一刻,阿楚觉得,那光就是他的希望。

上岸穿过狭长的窄巷,青石板被踩得油亮,两边灰砖墙根生着厚腻的绿苔。脚步比平日快捷,巷子似乎也变长了。他拐进卫城小学隔壁的山海中学。
暑假的校园空荡荡,只有高三毕业班的教室门开着,透着点压抑的人气。班主任赖老师坐在讲台后,面前摊着花名册和一叠表格。几个早到的同学,有的沉默,有的在小声交谈,空气绷得像拉满的帆,随时会断裂。阿楚一眼就看到阿玲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件干净的碎花衬衫,头发梳得整齐。她也看到他了,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像是想打招呼,又迅速垂下眼,手指绞着衣角。

“阿楚来了,”赖老师抬眼看到他,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从桌上抽出一张折好的纸递过来,“成绩在这,自己看吧。省大专线……还差几分。唉,可惜……”赖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像颗船钉般砸在阿楚心上。旁边同学的目光扫过来,带着同情或不易察觉的窃喜。阿玲也抬起了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那眼神里有惋惜,似乎……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她回校参加高考,刚查了成绩,也不理想,她已放弃了。

阿楚接过那张薄薄的成绩单,手指捻过纸张边缘,冰凉。那触感冰冷而锋利,像腊月里从品清湖口刮进来的、带着咸海腥味的北风,直直钻进指头缝里。他不用拆,心已经沉到底,沉到比父亲沉船更深的地方。他甚至没展开细看那串冰冷的数字和后面刺眼的红批字“未上线”,只觉那点纸片的重量,坠得他手臂发麻。他不用看,赖老师的话和这气氛,已经把他心里那点飘着的侥幸,死死按进了淤泥里。

复读?钱呢?屿仔岛的他家的破船寮,能刨出金子吗?他捏着成绩单,指尖发白,阿楚的心像被那目光刺穿了,他猛地低下头,胡乱将成绩单塞进裤兜。

巷子口,铁壳轮船又拉了一声长长的汽笛,呜咽着离岸,声音撞在骑楼的墙壁上,闷闷地回荡,像是替他把那点闷在胸口的浊气吐了出来。
他脸色煞白,不知怎么走出来的。恍惚间路上有人在喊他,声音娇脆,他也不理。

青石板被几代人的木屐和赤脚踩得油亮,缝隙里嵌着湿滑的深绿苔藓。两边的骑楼大多老旧,底层的铺面开着杂货、渔网修补、香烛纸钱店,二楼的木格窗糊着报纸,晾晒着咸鱼和衣裳。空气里永远飘着海味、香火味和隔夜工夫茶渣的微酸。
阿楚失魂似的晃到李叔茶铺。撩开油腻的布帘……

李叔的茶铺就挤在骑楼转角,卖茶叶和海产品,门面小得只能支开一张桌,门口一只红泥小炭炉,“咕嘟咕嘟”煨着大肚子的乌黑锡壶,水汽氤氲。几张矮竹椅,三两个老街坊围坐着,白瓷小杯里的工夫茶汤色浓酽如酱油。一眼看到阿玲老妈也在,一个丰满壮实的妇女,阿玲妈嗓门很大,说着她亲戚去深圳贩电子表有多赚。

“坐,食茶。”李叔提过滚水淋杯烫盏,手势熟极而流,水线稳稳注入紫砂壶。茶香被沸水一激,猛地腾起,是熟悉的、带着岩石气的单丛味道。“今春的凤凰蜜兰香,试试。”李叔把小小的白瓷杯推到他面前。杯沿有个小豁口。茶汤滚烫,琥珀色,映着阿楚有些发木的脸,也映着骑楼外一闪而过的、挑着满担海蛎妇人佝偻的身影。
“阿楚,考的怎样?”李叔随口问。
“没考上……”
阿楚低头,脸色越发白得吓人,端起茶杯,左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裤兜。

“阿楚啊,人要信命,命里没时莫强求。”旁边摇着蒲扇的福伯啜了一口茶,咂咂嘴,露出被烟茶熏黑的牙,眼神往他鼓囊的裤兜瞟了瞟,“莫灰心。你伯公那手艺,是吃饭的家伙,饿不死人。学精了,修大船,一样有出息。你看品清湖里,谁家离得开船?木壳子渔船不还多的是?”
阿玲妈哼了一声,吐出一片茶叶:“修船?修破木壳子?顶个卵用!现在都兴铁壳艇、机帆船!”她说,“我家阿玲就不读了,去深圳她表姐厂子看看,去大城市,学点真本事!女孩子找个城市人嫁了才是正经,窝在这小岛,能有什么出息?”
阿楚只觉心抽搐了一下。
开渡轮的老林蹲在屋角抽着水烟筒,“听隔壁阿海的幺女阿珍讲,今年录取的少,像撞了海龙王,她才聪明,考上中山大学……”

茶汤滚烫,顺着喉咙下去,烫得心口发紧。阿楚盯着杯底残留的褐色茶渍,那点微弱的希望,也像这茶渍一样,干了,糊住了。
船寮里伯公的敲打声,隔着巷子,依然“笃、笃、笃”地传过来,一声声,敲在他空荡荡的腔子里,像在给一艘注定沉没的老船钉上最后的钉子。

第二天阿楚在路口碰见阿玲,阿玲没再说话,只是飞快地抬眼又看了下阿楚,那眼神里有躲闪,也有一丝让阿楚心头发凉的疏离和尴尬。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那里空空的,那枚系着红绳的“宝贝螺”不见了。他的心,也跟着那消失的宝贝螺,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阿楚苦涩地低下头,他幼稚的承诺,还没垒起就已经塌方了……


注:《屿仔岛》——一部反应映汕尾本地风物的小说,2025年国庆节发表于《中国作家网》,并入选2025年《花城》短篇小说联播,小说作者:中国现代作家何楚煜(布衣天涯,汕尾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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