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富有，如此不安：沙特在你想像之外

Dear鹿

和乔伊纳的感觉一样，五次礼拜在沙特阿拉伯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几乎完全决定了我和摄影师李亚楠在这个神秘国度的两个星期行程。犹记得在麦加圣地，当礼拜时刻到来时，所有商店和餐厅都会立时关门闭户，以便让店主们集中到建筑内部充当清真寺之用的礼拜室、进行集体祷告。而我们两个外来客会有将近一小时无饭可吃、无水可喝。尽管麦加的国际化特色使得本地人并不会对置身礼拜之外的外国人存有敌意，但当数以万计的虔诚信众就在你面前齐齐拜倒时，你不得不为这种仪式感所裹挟，并竭力隐藏你的异质性。

    在麦加郊外的阿拉法特山，一位穆斯林妇女亲吻《圣训》中记载的穆罕默德曾经站立之处的岩石。（李亚楠 摄）

英国著名伊斯兰文化学者、巴基斯坦裔作家齐亚丁·萨达尔对我回忆了1975年他第一次参加朝觐时的感受：“身处人群之中面对克尔白天房（Kaaba），我感到周身战栗、自惭形秽。它是如此宏伟，而我格外渺小。所有的人口中都在重复一句话‘Labbayk, Allahumma labbayk’，意思是‘我来此侍奉您，安拉，我来此侍奉您’。在那种场景下，这是唯一一句我能完整念出的有意义的话。”

这也是我面对麦加禁寺时的感觉：一种个体面对宏大集体仪式时的眩晕感。作为世界上少数几座24小时开放的清真寺之一，禁寺永远显得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即使是在1月份这样的非朝觐时节，平均每天仍会有近2万人次涌入禁寺广场礼拜朝圣。而在伊斯兰历每年12月的朝觐期，会有超过800万穆斯林从世界各地抵达麦加，参加这场伊斯兰教信众最盛大的集会。

然而宗教又远不止是沙特阿拉伯的全部内涵。全球化带来的消费主义浪潮，同样进入了圣城。就在与禁寺一街之隔的凯悦酒店，人们可以从星巴克门店购买与全球其他地区完全一样的焦糖玛琪朵和星冰乐；在利雅得著名的国王中心大厦，“维多利亚的秘密”女士内衣的第一家当地门店即将开张。但这种后现代的消费浪潮，似乎从未改变沙特阿拉伯人对家族、宗教等传统要素的坚持，直到那位年轻王储的改革大张旗鼓地开始。

超过90年时间里，沙特王室稳固地坚守着他们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所处的位置。近乎永不枯竭的石油财富的发现，以及随之而来的大国扶持，使他们可以仅仅吸收全球化浪潮那消费主义的一面，而将容易带来混乱的价值观和思想信条拒之门外。2200多万沙特阿拉伯公民早早进入了福山预言的“最后之人”状态：在物质上鲜有匮乏，在观念上高度同质。拿萨达尔的话来说，“用《天方夜谭》式的思维方式，享受《星球大战》一般的物质文明”。

这种丰裕与超然，和他们的近邻也门、伊拉克、叙利亚构成了鲜明对比——在那些国家，大多数人所处的仍是托马斯·霍布斯笔下“最初之人”的状态：孤独、贫穷、肮脏、残忍、短命。

    在现代沙特第一座正式王宫马斯马克要塞之前的广场，一群小学生正在举行足球比赛。（李亚楠 摄）

若不是10年前那场世界性金融危机带来的能源消费总量锐减，若不是全球原油价格在2014年夏天之后的17个月里暴跌了整整2/3，“最后之人”还将继续停留在无忧无虑、无始无终的同质状态中。但在那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在1985年出生的穆罕默德·本·萨勒曼王储的主导下，一场史无前例的改革正在沙特阿拉伯发生。

对国民的成品油、淡水和用电补贴被大刀阔斧地削减，中小企业被鼓励去接手私有化之后的公共服务部门，并更多地雇佣本国员工。妇女被允许单独外出和驾车旅行，几所与世界主流大学学科设置趋同的男女混合制高校正在破土兴建。在去年11月的一次反腐败行动中，11位王室成员和近30位前政府部长、富商巨贾遭到拘捕，他们被勒令交出上百亿美元的非法投资收入和贪挪的公共资金，并停止向海外转移资产。国家石油公司沙特阿美（Saudi Aramco）开始着手筹划21世纪全球资本市场规模最大的首次公开募股（IPO），以将沙特公共投资基金（PIF）管理的资本总量增加到2万亿美元，用于扶植世界最尖端的高新科技产业。

就在距离麦加禁寺仅有几百米之遥的星巴克门店里，我已经发现了改革的现实成效。妇女们获准单独出游、并结伴进入完全由男性服务人员负责的咖啡厅消费，尽管她们依旧必须戴上希贾布头巾，坐在与男宾消费区隔开的家庭区内。

漫威超级英雄电影《黑豹》的宣传海报出现在了玻璃门外的走廊上，它们将于4月18日在AMC连锁影院新建成的利雅得旗舰店上映。未来5年里，AMC还将和沙特主权基金合资在全国开设40家新电影院，以满足本地年轻人的文化娱乐需求。同一层楼面上，福洛克连锁运动鞋商店和一家女士内衣店的经理正忙着盘点打烊。尽管与禁寺如此临近，他们的店铺却不出售任何带有宗教意味的服饰，也没有遮挡鲜艳的促销广告牌；考虑到麦加的特殊神圣性，这一点显然意味深长。

    在麦地那先知寺附近的一处家族墓地，一名去世者的遗体正按照传统仪式被安葬。（李亚楠 摄）

通过充斥在禁寺内每一张座椅靠背、每一只饮水桶和每一座安检门上的彩色“愿景2030”宣传标语，萨勒曼王储正在向全世界穆斯林释放这样的信号：唯有沙特的改革取得进展，圣地的荣耀才能获得确保。为此他必须顶住巨大的压力，和国内外形形色色的反对力量以及经济不确定性展开斗争。

同样不容忽视的还有以往不甚突出的安全挑战——2017年7月28日，也门胡塞武装发射的一枚“火山”1型弹道导弹在击中麦加之前被沙特防空军拦截。11月4日，另一枚导弹坠落于利雅得机场附近。迄今为止，沙特对也门长达3年的干涉行动还没有看到终止的迹象；在黎巴嫩和叙利亚，利雅得与德黑兰的争夺也正方兴未艾。

但时间毕竟已经重启。单一同质性纪元在沙特已经彻底宣告终结，希望和动荡的时代将一起到来。于是，在沙特王国开放对外国人的旅游签证申请之前，2018年初春，我和李亚楠踏上了探访这个神秘之国的行程。我们不仅深入到伊斯兰教两圣城麦加和麦地那，连带还造访了红海要港、本·拉登家族的发家之地吉达，正在被改革急速改变面貌的首都利雅得，以及全世界最大的陆上传统油田——在80年前被正式发现的加瓦尔油田。

在这个同时被视为希望之春和失望之冬的年代，我们在内志沙漠中见证的是人类最坚固内省的传统与最终抵达这里的现代性之间的碰撞。

来源：新浪微博 用户：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