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光着半个屁股，没头没脑往前狂奔
奶奶提着整枝竹条，呼喊着在身后猛追
恐慌，像惊起的蚱蜢
炸满了整个田野

那是时间给我的第一个味道——
一种尖锐的、带着风哨的咸
是汗，是泪，是即将的皮肉之苦
在太阳下晒出的一层霜

我的梦想，被月色漂洗
变得比蚕丝更韧，更轻
我的青春，被阳光烘焙
膨胀出蜂巢般的孔洞
盛满躁动不安的蜜与轰鸣

而那些金色的孔洞
终成了回声的巢穴——
一些誓言在里面发酵成烈酒
一些姓名，则风干成
一触即痛的痂
我抱着这具青春的共鸣箱
站在成年的门槛上
听见体内
有一整个躁动的海洋在
退潮

这是时间给我的第二个味道：
一种由希望与失望调和成的
尖锐的苏打——
初尝时，是冲破瓶盖的激昂
留在舌根的，却是
被现实抽走所有甜份后
空旷的麻

退潮后的海滩上
是随处可见的蚝壳
被撬开、曝晒
散发倔强的脓腥

咸湿的风裹挟这气味
在烈日下，扇动成
一片灰白的翅膀
扑打着中年陡峭的崖壁

这脓腥，并非终结
而是时间在中年腹地
慢炖的一锅浓汤
以挫骨为盐，以沉默为姜
所有未完成的梦呓
都在文火中，熬出
清亮的油

当料酒的余味也终于蒸发
瓷盘上只余清澈的油渍
像一道被解答的迷题
时间，便露出了它最后的底味

它不是甜，不是苦
是茶叶在中间舒展开的
宁静的江湖
是言语飘落后，露出的
生命原本的岩层

我坐在自己构筑的安静里
看往事的蚝壳
在月光下，泛起陶瓷般的光
那曾令人窒息的脓腥
已化作书架上一册册
可以随时翻阅的
镇定

风，穿过空阔的厅堂
带着山泉的清冽
我终于尝懂了
最深的味道，是无味
它与万物和解
包括，那个追着我跑了半生的
温柔的猛虎
此刻正卧在脚边
鼾声里，翻滚着
整片童年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