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衣天涯
题记: 他忽然明白,香港是片没有根的森林——而自己不过是只折翅的过境鸟,连哀鸣都被城市的喧嚣吞没。
一
香港黄大仙的清晨,是被楼宇缝隙挤进来的灰白光线唤醒的。潮湿,永远带着一股子隔夜饭菜、劣质清洁剂和墙壁深处霉斑混合的复杂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
周南在翻身时,旧弹簧床垫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腰背的酸胀感是昨夜高空作业留下的烙印。这间不足七平米的劏房,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破旧折叠桌和一个塞在床底的塑料箱。墙壁上糊着廉价的暗花壁纸,接缝处早已卷翘发黑,洇出大片水渍的轮廓。
就这种房子,还死贵,要七千港币。
难怪大家都说,在香港可以请吃饭,却不能留宿。
他赤着精壮的上身坐起,汗珠沿着紧绷的肩背肌肉滚落。空气闷热粘稠。水喉里流出的水带着铁锈的微黄。周南就着这水,囫囵抹了把脸。镜子里映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剑眉,鼻梁高挺,是潮汕海边男子常见的英俊,只是被香港的烈日和风尘刻下了更深的痕迹。他用粗糙的手指刮着下颌新冒出的胡茬。
他今年刚届三十岁,来自粤东海城,名副其实,一座靠近大海的小城。那里有洁白舒缓的沙滩,有近五百公里的海岸线。
记忆里,家乡的海风是咸腥而阔大的,带着鱼获的新鲜气息,能卷起浪头,拍碎在黝黑的礁石上,轰然作响。
不像这里,风是热的、闷的、黏的,裹挟着汽车尾气、茶餐厅油腻的烟火和无数人拥挤生活散发出的复杂体味,在楼宇的缝隙里徒劳地打着旋儿。
桌上放着半袋隔夜的菠萝包。周南抓起一个,撕开,就着保温杯里隔夜的凉茶,大口吞咽着。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张小小的彩色照片上。照片有些褪色,是海城老家的母亲。旁边,压着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存根——那是他昨天刚寄出的,这个月省下的五千港币。
楼下传来尖利的争吵声。周南皱了皱眉,迅速套上洗得发白、印着“遠東工程”字样的蓝色工装,将照片和存根小心收好。锁上那扇薄得像纸皮的门时,他瞥见门缝里塞进来的几张水电费催缴单,颜色刺目。
九龙塘新楼盘工地的喧嚣扑面而来。巨大的打桩机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切割钢筋的刺耳尖啸、混凝土搅拌车的轰鸣、起重机吊臂转动的嘎吱声,汇成一股永不停歇的噪音洪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泥粉尘味、钢铁焊接的焦糊味和汗水的咸腥。
周南戴上沾满灰泥的安全帽和粗布手套,走向他那群正在吃早餐的工友,他们围在简易工棚的阴影里。地上散落着白色的外卖泡沫盒。
“南哥,嚟啦!”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的“黑仔”朝他招手。
“叼,日日都咁热啦!”一个声音插进来,带着本地腔特有的油滑。
说话的是阿权,四十出头,精瘦,颧骨很高,眼神锐利得像鹰。他不是普通工友,是这片工地的“判头”之一,手下管着十几个像周南这样的大陆工人,脖子上挂着一条粗粗的金链,在阳光下晃眼。他叼着烟,斜睨着周南,“喂,南仔,听讲你琴日(昨天)又去咗汇钱?真係孝子喔!自己食隔夜包,钱就大把大把寄返乡下?你唔准备娶老婆?” 话语里带着本地判头对大陆工人惯有的、混合着调侃、优越感。
周南没接话,拿起自己的大水壶灌了几口凉水。喉结滚动。阿权这种带着刺的“关心”,是日常的敲打。这家伙挺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位置感。
“权哥,讲呢啲。”黑仔打着圆场,递给周南一个温热的叉烧包。
周南接过,低声道:“唔该。”
“周生……周生……”一个怯怯、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女声在旁边响起。是阿梅(真名李秀梅)二十七岁上下,带着五岁的儿子小强。他们是半年前持单程证从福州来的新移民。丈夫在另一处工地摔伤了腿,失去工作,家里断了收入。阿梅在工地食堂帮厨,微薄的薪水根本撑不起这个家。原本清秀的面容显得憔悴,眼窝深陷,此刻拉着怯生生的小强,脸上写满焦虑。“周大哥……小强刚才发烧了……我想送他去医院……” 她急得语无伦次,眼里噙着泪。
平时周南对她比较友善。她碰到急事,只能找他求助。
周南望了一眼她身后瘦弱、脸蛋烧得通红的孩子。上周,她也是这样,流着泪向他借了五百块给她老公买药。
他叹了口气,放下叉烧包,从工装裤深口袋里掏出那个旧钱包。他抽出一张港币(500元),塞到阿梅手里。
“喂!”阿权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和权威感,“周南!又俾钱佢?你当自己开善堂啊?”他站起身,走到阿梅面前,眼神凌厉,“李秀梅,你老公条腿仲未好咩?成日问人借钱!你份工仲想唔想做落去?” 他的声音嘶裂粗亮,带着威胁。周围几个工友噤声,目光躲闪。小强吓得往母亲身后缩。
阿梅的脸瞬间惨白,攥紧那五百元,嘴唇哆嗦着:“权哥……真……真的急用……周大哥……谢谢……我会还……”
“叼!还?你用咩还?得个讲!”他不怀好意的目光直勾勾上下扫了扫阿梅胸部。阿梅情不自禁的往后退缩。
“再咁样,我枪毙你!”
阿权不满冷哼一声,不再看她,转向周南,压低声音却带着刺:“周南,你啲钱多?不如孝敬下我?月底个期(工钱结算)想唔想准时攞?”
“我嘅事,不使你费心。”
周南下颌线绷紧,没看阿权,只对阿梅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带小强去看医生。” 说完,他拿起工具袋,转身走向那高耸的建筑骨架。阳光刺眼,将他沉默而挺拔的背影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叼,扮咪嘢!”阿权阴沉着脸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这时,一辆锃亮的黑色奔驰S级轿车缓缓驶近工地临时入口。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女人约莫三十出头,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戴着宽大的墨镜,露出的下巴线条尖削。她穿着剪裁考究的米白色真丝衬衫,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钻石胸针,颈间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若隐若现。正是新近从上海移居香港不久的高琼(Gloria Gao)。她纤细的、涂着裸色哑光甲油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正用带点上海口音的粤语快速说着:“……是呀,Martin,这楼盘环境真是……啧,边上都是这种工地,灰尘大死了,工人也杂七杂八的,我Gloria什么时候来过这种地方呀?要不是Peter非要投资这里……”
她带着明显不耐烦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混乱的闸口,正看到阿梅攥着钱,拉着病恹恹的小强抹泪,又看到阿权阴沉着脸吐痰,最后落在周南沾满灰泥、汗湿又挺拔的背影上。她精致的眉头蹙起,对着手机那头抱怨:“……哎哟,真是受不了,脏兮兮的乡下人(国语)带着小囡在这里哭哭啼啼,还有那些做工的,浑身臭汗……香港现在怎么到处都是这种‘硬盘’(上海俚语,贬指外地人)?素质也太差了!好了不说了,灰尘都飘进来了……” 她迅速升起车窗,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玷污了她的视线。黑色的奔驰无声地滑离,留下淡淡的尾气,热风中飘散着一句带着浓重上海味的话:“乡下宁真额是……(乡下人真的是……)”
第二章
湿重的风,带着铁锈与海盐混合的腥气,自维多利亚湾卷来,沉沉地压着周南的脊背。他悬挂在五十几层楼高的钢骨森林外沿,安全绳勒进汗湿的工装里,留下深色的印痕。夏末的香港,酷热依旧黏稠得化不开,连呼吸都带着滚烫的颗粒感。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滑过紧绷的下颌线,砸在身下冰冷粗糙的混凝土楼板上,瞬间便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旋即又被新汗覆盖。
空气凝滞不动,在暑气蒸腾下微微扭曲晃动,货轮沉闷的汽笛声,如同困兽压抑的呜咽,穿透蒸笼般的空气,闷闷地撞在耳膜上。
攀爬脚手架是周南的日常。粗糙的钢管被烈日晒得滚烫。汗水从安全帽边缘渗出,流进眼睛。他像一只敏捷的猿猴,在高空纵横交错的钢铁丛林间移动。脚下的城市在视野中铺陈开来:密密麻麻的楼宇,细如血管的街道。维港在远处闪着灰蓝色的光。
这里的风,比地面猛烈些,带着高空特有的寒意,却依旧卷着城市底层蒸腾上来的浑浊气息。不像老家那座海滨城市,海风是阔大、咸腥、凉快又带着生命力。
“喂!周南!手脚快啲!唔好阻住晒!”阿权不知何时也爬了上来,站在下方不远处的平台上,叉着腰,对着对讲机吼,声音透过安全帽里的耳机传来,带着不耐烦的电流杂音。“下面啲材料跟唔上,你睇住嚟(看着办)!” 他习惯性地增加压力。
“叼,我自己知道!”
周南抿紧薄唇,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腰背的肌肉绷得更紧。在这里,他只是一个被驱策的代号。
收工的哨音在黄昏响起。周南混在疲惫不堪的人流中走出工地闸口。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钢铁森林镀上一层短暂的金色。他没有直接回黄大仙。腰背有些酸痛,像无数小针在刺,他刚才不小心撞在钢架上。他拿出那只摔得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最终显示出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英文名:Joey。
老地方?半小时后。
信息简洁,带着一种办公室白领特有的效率与节奏。周南盯着那条信息几秒,手指在裂痕上摩挲了一下,回复了一个字:
好。
看看已近傍晚,华灯初上。
周南进了附近一家大酒店洗手间,用水洗了把脸,又清扫了身上的灰尘。在酒店大堂经理不满的眼光中快步走了出来。又拐过几条街道进了工地附近一条相对僻静的后巷。他对这里的街道如指掌,动作机敏得像一只猴子。
那里停着一辆银灰色的丰田Camry,不算新,但保养得干净体面,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车窗贴了深色的膜。
周南走到副驾驶门边。车窗无声地降下一半。一张妆容精致、带着疲惫的脸露出来。Joey,约莫三十岁,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她穿着剪裁合身的米白色丝质衬衫,领口解开一粒扣子。她的眼睛细长,此刻看着周南,里面翻涌着一种复杂的东西——是欲望,是迷恋,也有一丝难以掩藏的疏远。
“上来。”她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目光警惕地扫过巷口。
周南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空间瞬间被一股清冷的、昂贵的香水味和他身上的汗味复杂气息充斥。冷气开得很足,激得他汗湿的皮肤一紧。
车门刚关上,Joey的身体就急切地探了过来。带着香气的、温软的唇瓣堵住了他的嘴,涂着裸色甲油的手指急切地插入他汗湿的发根,另一只手则用力地揉捏着他工装下坚硬如铁的臂膀。她的吻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索取,像是要将他身上那股原始的、野性的力量吸走。周南被动地回应着,感受着她丝绸衬衫下急促的心跳和身体的微颤……
狭小的车厢内温度急剧上升。
Joey的手向下摸索,解开他工装裤的皮带扣,动作带着一种熟稔的急切。她的喘息变得粗重,眼神迷离,完全沉浸在这片刻的肉欲狂欢中……周南健硕的身体是她逃离精致却压抑的办公室生活、逃离那些西装革履却毫无生气的追求者的唯一出口。她迷恋他汗味里混合的男性荷尔蒙,迷恋他沉默中蕴含的爆发力,迷恋他不同于她那个世界的粗糙质感。
……
当情欲的浪潮退却,周南布满老茧、带着刮痕和灰泥痕迹的手掌,无意识地抚上她丝滑昂贵的衬衫,试图再深入地探索时,Joey的身体猛地一僵。
“别……”她几乎是触电般地抓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的进一步动作。迷离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她迅速坐直身体,用力甩开他的手,仿佛甩掉什么脏东西,整理着自己凌乱的衬衫,将领口的扣子重新系好,动作带着一种仓惶的狼狈。她抽出湿纸巾,开始用力擦拭自己的嘴唇,然后是刚才被他触碰过的手腕、脖颈……
“够了……今天就到这吧,我有点累……”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办公室里的冷静,甚至带着点冷硬,目光躲闪着,不敢直视周南的眼睛。车内刚才还炽热的情欲瞬间冷却,只剩下空调的冷风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她拿出小巧的钱包,抽出几张崭新的千元港币,几乎是扔到周南大腿上,动作快得像在摆脱什么瘟疫。“拿着……去买件新衣服,下次穿上……” 她的语气带着紧凑,手指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的接触。
那几张粉红色的钞票,轻飘飘地落在周南沾满灰尘的工装裤上,像几片冰冷的、带着嘲讽的落叶。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周南的瞳孔瞬间收缩,下颌线绷得像岩石。他盯着大腿上那几张刺眼的钞票,又抬眼看向Joey那张重新变得精致、冷漠、仿佛刚才的激情只是他一人幻觉的脸。一种被当作玩物的怒火,混合着强烈的自尊受损的刺痛,在他胸腔里炸开!
他与她,是在一次周末的地铁上认识的,她先找他搭话,后来一起吃饭、看电影、吃宵夜、喝酒……后面的关系顺理成章……
在香港这座快节奏的大都市,情感也是快节奏而理性。
他猛地抓起那几张钞票,动作快得带风!没有一丝犹豫,他狠狠地将钱揉成一团,然后用力地、精准地掷回Joey的怀里!纸团砸在她昂贵的丝质衬衫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收返你啲臭钱!”周南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被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直刺Joey瞬间变得煞白的脸。“我唔係你嘅鸭!”
说完,他猛地推开车门,巨大的力道让车门撞在巷子的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头也不回地跨下车,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径直走向巷口。他没有再看那辆车一眼。
巷子里闷热的空气包裹着他,却驱不散心头那股冰冷的屈辱和怒火。身后传来Joey带着哭腔的、惊慌失措的声音:“喂!周南!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痴线啊!?”
周南头也不回。
接着是汽车引擎慌乱发动的声音,那辆银灰色的Camry像逃窜般飞速驶离了巷子,只留下一丝狼狈的香水尾调。
周南挺直腰背,脚步沉重地汇入街头的车流人海。腰背的酸痛在强烈的情绪波动下反而麻木了。他不想回租屋,他需要更大的空间,更彻底的隔绝。
巷口连接着一条稍宽的后街。就在周南带着一身怒火和屈辱走出巷口时,一辆锃亮的黑色奔驰S级轿车正缓缓驶过。车窗贴了深色膜,但副驾驶一侧的车窗恰好降下了一半。
驾驶座上,正是高琼(Gloria)。她刚结束附近一家高级会所的晚餐,正准备离开这里。她精致的侧脸线条紧绷,带着一丝惯常的、对环境不满的倨傲。
璀璨的霓虹灯下,周南那高大、精壮、此刻因愤怒而肌肉紧绷、步伐充满力量感的身影,带着一种原始的、极具冲击力的雄性气息,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的视线。
高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她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从他被汗水浸湿紧贴在后背的工装,勾勒出宽阔厚实的肩背线条,到他因情绪激动而起伏的、紧实的胸膛轮廓,最后落在他那张轮廓分明、此刻因怒火而显得格外冷峻、充满男性荷尔蒙的侧脸上。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窒,握着方向盘涂着裸色哑光甲油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那是一种纯粹生理性的、被强烈视觉冲击所引发的短暂悸动,与她平素欣赏画廊里线条优美的雕塑或T台上男模的感受截然不同,更原始,也更……危险!
然而,这短暂的、近乎本能的吸引力,立刻被她强大的理智和根深蒂固的优越感所覆盖。她看清了他身上廉价肮脏的工装,看清了他脸上未干的汗水,看清了他所处的环境——一条弥漫着垃圾和油烟味、挤满了廉价食肆的后街。她精致的眉头迅速蹙起,红唇抿成一条代表不悦和鄙夷的直线。那刚刚掠过心头的、短暂的异样感,迅速被冰冷的现实浇灭。她几乎是立刻、带着一丝仓促地升起了车窗,深色的玻璃迅速隔绝了外面那个让她感到不适的世界和那个不合时宜闯入视线的身影。黑色奔驰无声地加速,汇入车流……
周南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沉浸在Joey带来的屈辱中,只感到一辆昂贵的车快速驶过带起一阵风。
(未完待续)
——注:都市中篇小说《香港客》是布衣天涯先生(何果梵)2024年创作,2025年9月首发于中国作家网,已被百度百科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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