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祖与二婆

陈显兵

全村的人都叫她「二婆」，至于二婆姓什么？名什么？很少人去追问。
在我的记忆里，上了年纪老人家好似不配名姓似的，只有「三姆」「四婶」「六婆」这些数字称谓，在印刻着一位长者名字。
  或者，这叫辈序，长幼有分，这应是一种最有感性的文化，这就是一种乡魂的依附，一种真挚的情感牵引，也是向往故乡一阵乡愁。
  二婆，她永远带着微笑，柔柔的眼光，轻声细语地说话，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与世无争。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丈夫被定为「四类分子」，因为她的丈夫在万恶的旧社会当过「保长」，到了六十年代，好似四类分子又加一类，叫「五类分子」，这位善良的二婆，不懂什么叫类，跑来问我：明明是四类，怎会加一类，这是好事是歹事呀，我准备和二婆开玩笑「好事呀，二婆，加一类加工分，加一点蕃薯。」二婆信以为真，喜形悦色，连说「这样好，这样好。」
  二婆最信妈祖，几乎每天都在拜妈祖，她不知道妈祖是在湄洲，是叫林默娘。二婆有自己的思考方式，去给妈祖造另一个版本，她是这样说的，一位美如天仙的姑娘，到我们村里来，无处藏身过夜，那晚风雨大作，这位姑娘躲在古榕树洞避雨，刚好雷神将这古榕树击倒，这位姑娘也同样难逃一劫，死了。人们开始猜测，这位是仙女，是天上派来的妈祖，所以，这位妈祖在我们家乡定居了，吃人间烟火。
  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学生们天天喊口号，打倒谁，又打倒谁，在二婆心里，这群娃子们整天吵吵嚷嚷，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又去问妈祖了，总是念念有词，究竟她在说什么呢？只有她自己知道，我问二婆，你和妈祖说些什么话，她总怪我多事「小孩子，懂什么」。二婆的秘密，可能是仙机，天机不可涉露。
  二婆对妈祖的信仰有时也开动摇了，每场斗争，都是有她丈夫的名字，批斗的次数越来越多，贫下中农们对她丈夫的批斗越来越狠，越残酷，在自己最难受的日子里，她独自跪在妈祖面前，妈祖微笑着，对这位虔诚的追随者态度不卑不亢，人间的正义、丑恶不关己事，二婆开始对妈祖不满，也曾经陷入了迷惘，我劝二婆，二婆呀，不要怪妈祖了，妈祖自身难保。
  记得有一天，二婆叫我去她家里，悄悄地将门关上，神秘而凝重的口气对我说；「虎乖，你帮二婆做一件事好吗？」我毫不思索地说，可以呀，二婆，要做什么。二婆说，现在不肯人家拜神了，我想把妈祖请到家里来，一来不被人家说我拜神是迷信，二来，请到自家，早晚可以服侍。用时，她递给我二角元，要我买一张红纸，一支黑汁，写一个神座。我照办。二婆小心翼翼，将红纸剪成一四方状，约一尺乘一尺，恭恭敬敬铺在饭桌上面，我想怎么样写呢？记起了某妈祖庙有一对子，蛮有气势，在红纸上面照写；
「川之方至邀神福，海不扬波赞帝功」。横批写「神农古庙」。小孩子的字，歪歪斜斜，也不去理会什么了，顺顺二婆意思，二婆满心喜欢地说「虎乖，好孩子。」
  二婆对我的叫法很特别，从来不叫我的名字，自己为我冠上一个全世界最难听的外号「虎乖，」是什么意思呢？我不追究，总之二婆叫，我就应。
  「破四旧，立四新」，一场伟大的运动到了，这场运动的余波吹皺了二婆平静世界一地春水，神圣的妈祖，这个四体不动，五谷不分的朽木雕像要毁灭了。这场狂风暴雨，毫不留情在推毁着中华民族最珍贵精华的文化遗物，五千年的文明历史，要在一夜之间烧毁殆尽，空前而绝后。此夜，二婆通宵不眠，自己在策划一项伟大的壮举，偷妈祖，救妈祖。三更时份，星稀月暗，天籁无声，二婆打扮得像个夜行者，也有点像现代的「隐武士」味道，悄悄地进了妈祖庙，将这个重100市斤妈祖雕像背起来，藏在村头自己的草间厝，将柴草杂物将妈祖藏好，双手合十，哀戚的语调低吟着「妈祖，你受委曲了。」
  有时，我自己在猜测，一位行路踽踽的老人家怎能背上一个百斤重的雕像呢？甚至有点轻而易举，是什么原因能够支撑这位老人家这股力量呢？是什么信仰的意识在支配这位老人家有回天之力呢？后来我才明白，一个人的意志力在超越极限的时候，可撑住半边天。
  世界上没有不透墙的风。有一些不善良的人和一些坏心肠的人，向大队告密了，大队组织了一队民兵，不客气和恐吓的口气，要二婆交出这座妈祖雕像的藏处，你可以想像呀，此时时刻，二婆可以不说吗？是无可能的事儿，妈祖像交出来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世界上总有好心人，有人提议，二婆这么大岁数了，饶她一遭吧，就是这句话，二婆才幸免于难。
  烧妈祖像开始了，在大队门前，妈祖赤裸躺在地下，泼上火水，火势借着风势，呼啦啦烧起来了。
  二婆独自一人，在远处偷观，她没有流泪，也没有悲伤，看得那么入神，那么凄迷，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村妇女，此刻，她懂了很多东西，她懂得了天道司弓，天网恢恢，二婆像一位圣人，哲者，她的思想那么深邃，那么理智，那么祥光四射。
  我又和二婆开玩笑了，二婆，那天你老人家看见了妈祖吗？二婆说：我实实在在看见了妈祖，妈祖很美丽，很端庄。她向我深情一笑，说，我暂时离开你们，不久，我将回来的。
  以后的事儿怎么样，我不清楚了，我离开了我的故乡。
  我来来转转，走完了人生半个甲子，走遍了半个地球，尝尽了甜酸苦涩，也发觉自己也走进了瑟瑟深秋，在更阑人静时分，忆起了二婆，想起了二婆给我一个世界最动听的乳名「虎乖」，二婆呀，你在那里，我遥望银河深处，在那广宇无垠的天际间，有一颗很微弱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好似和我开玩笑，是了，这颗星应是二婆。

食番薯配菜补

凌波仙子

二婆，善良的化身！

胭脂雪

只要一个人的心中有信仰，她就是伟大的，二婆的信仰支撑着她一辈子！
欣赏陈兄佳作，忙了，回头再细品~~~

hkhenry

兄台的二婆真的是好人,而且是單純的女人,也許思想簡單的人, 心態才那麼豁達

陈显兵

谢谢网友们的赏读和鼓励。致礼。

陈显兵

谨以此文，献给惜我，教我的二婆。

在幽壹兄「回不去的故乡」的感染下，我也为故乡写点什么？
文化有限，我只能用我真挚的感情，朴实无华的文风抒发些儿时的点点滴滴往事。
但愿人长久。

陈泗伟

一段历史，一段情！

陈显兵

陈泗伟 发表于 2013-8-31 14:25
一段历史，一段情！

陈院长好，谢谢鼓励。安安。

陈泗伟

陈显兵 发表于 2013-8-31 15:09
陈院长好，谢谢鼓励。安安。

汕尾人马

陈显兵

汕尾人马 发表于 2013-8-31 22:13

谢汕尾人马长期支持，握手。

汕尾人马

陈显兵 发表于 2013-8-31 22:16
谢汕尾人马长期支持，握手。

:handshake

胭脂雪

慢读细品，被陈兄的真挚情感所感动，好作品不是因为它拥有华丽的修饰词，而是作者投注了深厚且真挚的感情，一程历史，一个背景，因为经历过才能懂得什么叫做真善美，陈兄此篇文字做到了，让我们感受到了真善美，大赞雪儿敬仰！

陈显兵

胭脂雪 发表于 2013-8-31 22:40
慢读细品，被陈兄的真挚情感所感动，好作品不是因为它拥有华丽的修饰词，而是作者投注了深厚且真挚的感情， ...

雪儿；真挚的问候。
愿天下好心人一生平安。

港优港货

真实感人

陈显兵

港优港货 发表于 2013-9-2 13:05
真实感人

谢谢港兄点评，安。

hkhenry

看來,陳兄主持的文化大觀,確實是集合汕尾的文人雅士,成為臥虎藏龍之地. 不單陳兄的詩和散文寫得好,其他人也文彩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