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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杜青小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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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5 16:55: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863字)
杜青
盐町头村是城中村,二十年前建市不久,村里土地就被征用完毕。村民们大多搬出村去。年久失修的祖屋七零八落,偶尔有外来工租住,留在村里为数不多的居民是较贫困的人家。
暮色如帘,将昼夜的舞台严严拢上,劳动、抢夺、上访、冲击……一连串日常琐事留在强光中,环保工人推着放着笤帚的斗车回家;撑着拐杖、背着尼龙袋的假乞丐走在几个被拐掠来的孩子后面,表情阴晴不定,时不时打跟前孩子们的头;卖假灵珠的女人,手中还提着豆腐和茄子等,有时把茄子拿来当自慰。他们像一群演员,谢过幕,走在回家路上,走过黑漆漆的李家祖屋时,卧在门口的黄狗,总会起身让路,低头垂尾,转身入屋。
屋里已有一段时间没有灯光亮过,自从主人李姥出殡后,这屋子就没有人住。破旧的门扉稀掩,狗出入自由。往日门扉若紧闭,狗也能出入,两扇门的下边被猫啊狗啊啃咬多年,再加上雨水侵袭,早已烂成一个小拱门型的洞口,以前夜里,狗就是从洞口弓身出入的。
丧家之犬,默默地徘徊在垃圾堆和臭水沟边,日无定食,淡黄的柔毛灰褐成块。丧家之犬,若遇上狗贩子,肯定成为锅中菜肴,而且不会有人追究责任。但是,它很幸运,虽然越来越瘦,但还活着。它为什么还要守着空屋,问题似乎不是个问题,却没人为其思考过。
黄狗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汉健,是李姥赐的。李姥赐这名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孙子离家后,思念心切,就把狗当孙子叫唤。狗与孙子同名。它曾经有过很好的待遇。那时,小主人汉健每每放学揽着衣服到浅海洗澡,总买两个肉包子,人一个狗一个。他下水,它就候在沙滩守衣服,他们有时还在沙滩上玩球。李姥经常熬猪骨头莲藕汤,她说,小孩子吃骨头汤补钙,长大了骨质好。汉健在长身体长知识的阶段,狗也在长骨骼。他总会给它仍骨头,待遇同主。
李姥死后,狗似乎成了哑狗,偶尔听见它轻轻的哼哼声,却没有听见它吠起来过。那天下午,它发自肺腑地吠起来了,听那洪亮的声音,人们很难想象出它已经瘦成皮包骨。有人晕倒在它的家门口。它对着他吠了几声,就用鼻子嗅上去。脏而蓬的头发下面,瘦削的面容憔悴,裸露着的手臂和腿脚千疮百孔,斑斑迹迹,活像一个疯子、流浪汉,在奄奄一息间。
有人以为是狗咬人了,围观过来,后来才发现狗并没有咬人,只是咬住他的衣角,并拼命往屋子里拽。一时间,已经没有人认出他就是这家的小主人汉健了。他知道狗在扯拽他,但衰弱的身体站不起来。在外地医院表示无法治疗他之后,他就想回到了家中,静静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围观中,有人认出他了,有的反倒悄悄离开,有的啧啧两声。有人议论,怎么就把这等人放出来了,戒毒所是干嘛的?关着他们浪费粮食。难道戒不了吗?容易戒,就不叫毒品了。
李姥什么时候去世,他似乎并不知道。躺在家里,死一般一动不动,似乎在等着他的奶奶给他端热汤。当他一觉醒来,天黑得像个锅底,顺手摸了墙壁的开关,嘀嗒几下仍不见灯亮起,想起身,仍感到无力,狗用凉凉的鼻子撑他,柔柔的舌头舔了舔他。后来,他发现手边上有粘粘的东西,拿在手里,才发现是一个包子。他咬着包子吃,摸着狗的头,狗就跪卧在他身边。他边吃边乏力地笑说,狗东西,也学我,好的不学,学偷东西!
阳光斜进窗口,屋檐前几只麻雀吇吇嬉戏,时光似乎还停留在从前。他怀抱着奶奶的相片,侧卧着流泪,似乎意识到奶奶已经回不来了,像他回不到过去一样。过去他曾是一个阳光少年,初中时,常帮奶奶蹲在市场门口卖鸡蛋。记得有一次,城管来了,吆喝着要没收一些走鬼摊档,他一害怕就提着蛋篓跑。城管指着逃跑的人继续吆喝,追赶,狗咬住了城管的腿。那天晚上,他们以破了的几只鸡蛋庆幸加菜,狗吃着鸡蛋啊,那个得意、那个声音,他至今仍记得。奶奶七十六岁时,他在一家电子厂打工。奶奶生日那天,他给奶奶买了一支葡萄酒。她蜡黄而松弛的脸部在酒的作用下,红坨坨的,近似于狗的两个睾丸颜色。狗也吃酒。它埋头铝盆里,舔一口酒,昂头看了过来,嘴里嗒嗒两声,又舔酒去。
身体的剧痛,让他无法回忆下去。身上的衣服被扯了个精光,他时而啊啊乱叫,时而呻吟不息,反复不止,卷缩成一条难看的臭虫子。一旁不知所措的狗,对着他背上的苍鹰纹案大吠起来,一会儿伸出抓子去,意欲与其搏斗。这个场面,奶奶曾经老泪纵横。
他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是在一年前。八十岁的奶奶追着囚车走,嘴中嚷着,到了戒毒所要好好受教育啊,听话啊……蜡黄而松弛的脸皮在车窗外跳动,嘴角的口水干成白圈,嚷嚷半天的奶奶该是渴了。戒毒所关不到一个月,他就同一批人被放逐出来,像一股污水侵入城市的土地。他没有面目再见日渐衰老的奶奶,没想到,他现在的身体比去年的奶奶咬衰弱得多。
他希望自己能想起更多事情来,比如他的父母。要挖掘这种记忆可真难。我从没有见过父母亲的面,连相片都没有见过。有人说,他是奶奶检垃圾时检来的;也有人说,他坐在一个木桶里,从海上漂来的;他小时候,偶尔有人这样逗他玩,奶奶听了都会笑呵呵的,不加搭理。但有人说,他的父母亲偷渡去南洋的海上死了,奶奶听到就会变脸,甚至抓起笤帚追着人打。他到海边游泳,有时总会呆呆地望着天边的海平线上小黑点般移动的船只出神,甚至幻想着船只靠近了,父母亲走出来。他不但这样幻想,还在梦里笑出声来。
夜晚的剧痛,让他终于无法忍受,而嗷嗷不止,狗汪汪半天,这个村庄像死了一般,没有一个人会来到他跟前看个究竟,尽管他家的门日夜敞开着。他开始焚烧自己的衣服,接着焚烧蚊帐和草席,一时间火光炎炎,浓烟扑鼻,狗在屋外打转。村里的灯都亮了,杂乱的脚步声中,火光熄灭。有救护车来,他抱头扯发跪求一针将他毙命,可是得不到医生允许,最后一支镇静剂,他就睡死过去。
后来几天,居委会给他送来盒子饭、香烟和矿泉水,并告诫不要玩火,以防祸及他人。偶尔有“道友”给他送来毒品,他迫不及待地一针扎进大腿,皮包骨的样子,骨头都抵挡不住,整个人顿时精神起来。好几天没有出家门去,他这会带着狗在阳光下遛。狗的习性一点也每改,它每走一段路,都会抬起一只脚来洒一泡尿,真不知它肚子里的水怎就那么多。人要是尿频繁,医生的诊断就是肾虚。但狗不会虚,它在公园里很快就与交合乐,另一只狗不嫌弃它,老半天没完没了,用棍子打它,它也不萎缩。他看了一会,人世间还没有他碰触过的姑娘,为这点感到坦然,脸露微笑,要不然,会多一个人受到伤害。
村口环卫工把树叶和纸屑以及泥沙、果皮等,漫不经心地往下水道的盖口扫。他看得傻了眼,问,怎么这样扫地呢?不怕堵水沟吗?环卫工一般听到这样的质问,不会加以理睬,而是继续我行我素。但她似乎认出了他,故收起了笤帚,走开了。狗已经到了市场口,卖假灵芝的女人坐在路边的凳上打毛线。讨钱的孩子捧着盆子,每见到路过的人,就哭丧着脸迎上去。
轻飘飘地,毫无目的地遛,无欲无求的感觉无比轻松。遥远的海平线,那些黑点点还在移动,他发觉自己原来牵挂还不只是狗。他蹲下身来摸了摸狗的头,狗竟然舔了他的脸。
狗一直守在沙滩的衣服堆边,好几天。他下水去,没有再上来。直至东北角,捕鱼的人发现一具尸体,狗才迎过去。看到尸体脸朝下,苍鹰在水面展翅,狗游了过去,推动着,让尸体靠岸。人越来越多。它抖了身上的水,在沙滩上徘徊。
2012.5.27汕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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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0-25 21:25:2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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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一句:如果你走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离开?
发表于 2013-10-25 21:36:0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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