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商铸忠魂

               ——陈娘发烈士传

◎戴镜兵

市井中淬炼的初心

指尖抚过泛黄的海陆丰烈士名册，斑驳墨痕间跃动的姓名，承载着一段永不褪色的血色传奇。岁月尘封的往事里，藏着无数年轻生命以热血浇灌理想的壮烈，而陆丰市东海镇金钗社（陈厝寨）的陈娘发烈士，用短暂却炽热的一生，在历史长卷中刻下了震撼人心的印记。如今重温这段往事，依旧让人扼腕动容，肃然起敬。

陈娘发（1893-1928）的童年浸着生活的艰辛，七八岁时便随父亲在东海街头摆地摊维生，求学之路遥不可及。可他天资聪颖、勤学不辍，未进学堂却已识得不少文字，百以内的加减运算更是信手拈来。堂叔陈拱初偶然考问他几个问题，见其应答敏捷、聪慧过人，当即对其父亲说道：“哥，娘发是块可塑之材，明日便送他入学，学费我一力承担。”

得堂叔相助，陈娘发终于踏入梦寐以求的学堂。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聪慧加之勤勉，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深得师长赞许。然而好景不长，父亲身体日渐衰弱，家庭重担骤然压下，念了五年私塾的陈娘发只得忍痛辍学，扛起支撑家庭的重任。

彼时十三岁的陈娘发尚未褪去稚气，却已学着大人的模样起早贪黑经营地摊。夜晚闲暇时，他便前往村中拳馆习武，练就一身筋骨的同时，更养出爽朗侠义的性子，广结好友，尽显少年豪杰之气。一日，东海大街上有流氓公然欺辱村妇，围观者多敢怒不敢言。危急时刻，陈娘发挺身而出，一身正气与过人胆略震慑得流氓仓皇收手。此事过后，他年少侠勇的名声传遍东海街巷，众人无不为之折服，他的地摊生意也因此愈发红火。

1911年辛亥革命告成，积累了原始资本的陈娘发，终于告别了父子两代摆地摊的营生。他选址东海最繁华的地段开设百货店，凭借此前积累的好人缘与侠名，店铺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富起来的陈娘发始终不忘来路，更感念堂叔陈拱初的知遇之恩，生活依旧艰苦朴素，还常主动参与家乡慈善事业，扶危济困从不吝啬。

此时，堂叔陈拱初因早年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后当选广东省参议员，陈娘发也成了陆丰人口中“朝中有人”的人物。但他丝毫没有年少得志的张扬，虽正值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人处世却稳重大方、低调谦和。每当有穷苦乡亲上门求助，他总会毫不犹豫伸出援手。可彼时社会经济日渐凋敝，苛政盘剥下穷人越来越多，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杯水车薪。目睹这世道不公，陈娘发心中的困惑与思考愈发深沉。

商海投身革命洪流

1923年夏，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陆丰农运领军人物张威走进了陈娘发的百货店。两人一见如故，促膝长谈一上午，陈娘发仿佛在迷雾中见到了曙光，心中积郁的困惑豁然开朗。志同道合的两人惺惺相惜，当晚便在陈娘发家中结为生死兄弟，立誓同心协力，共推陆丰农民运动向前发展。

此后，陈娘发的百货店成了陆丰农运的秘密联络点与补给站。白日里，他是往来迎客的诚信商人，将布匹、粮油、药品等物资悄悄储备；夜幕降临，店铺后门便成了农运骨干的聚集处，他点亮油灯，与张威等人分析局势、制定方案，将经商积累的资金尽数捐作农会经费，还利用自己的人脉为地下工作者掩护身份、传递情报。

1923年8月至1924年冬，海陆丰农民运动遭当地当权者强制取缔，但觉醒的农民并未被反动派的高压吓倒。他们以“十人团”为隐秘纽带，暗地积蓄力量、发展骨干，等待复兴的时机。此时的陈娘发，早已成为东海乡农民心中的主心骨——乡亲们遇事必找他商议，他亦始终将大家视作亲人，倾力排忧解难，从未让人失望。

1925年春，广州国民革命军东征海陆丰大捷，东江农运得以重振，农民协会顺势组建农民自卫军。陈娘发文武兼备，本是农民自卫军大队长的不二人选，但共产党人张威考量到他商人身份的隐蔽性，转而委以重任：让他公开加入工会，并暗中为农民自卫军筹措战略物资，成为队伍背后的坚实后盾。1926年，经张威、郑重等共产党人介绍，陈娘发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自此褪去商人外衣，坚定踏上了为民族解放而战的革命征途。

三举义旗勇担重任

1927年4月，风云突变。12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右派在上海悍然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公然背叛革命；15日，广东李济深紧随其后，大肆捕杀共产党人，白色恐怖迅速席卷中华大地。面对血雨腥风，海陆丰人民并未屈服。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4月30日晚，海陆丰第一次武装起义毅然爆发。因陆丰县县长身为左派，起义兵不血刃便宣告成功。随后，在东江特委主持下，陆丰县临时人民政府正式成立，点燃了危难中的革命火种。

然而好景不长，国民党反动军队很快反扑海陆丰，部分农民自卫军被迫转移武汉。陈娘发选择留守东海，一边暗中洞察革命形势，一边秘密筹备再次起义的物资，其中枪械弹药的筹集尤为艰难。但他足智多谋，专程从五华请来能工巧匠，将他们藏匿于激石溪深山之中，专为农民自卫军赶制各类武器，为后续斗争积蓄力量。

8月下旬，遵照上级指示，东江特委为迎接南昌起义军，决定发动海陆丰第二次武装起义（秋收起义）。起义前夕，陈娘发日夜操劳，常常深夜才在战友护送下悄然归家。每当这时，妻子黄氏总会立刻起身，端上热气腾腾的宵夜。望着温柔体贴的妻子与熟睡的三个儿女，无尽的力量便从陈娘发心底涌来，更坚定了他坚守革命、抗争到底的决心。

1927年9月初，秋风卷着革命的惊雷掠过海陆丰大地。张威衔命赴陆丰西北乡，肩负起组织发动农民武装的重任——此前陈娘发秘藏筹备的武器弹药，恰如暗夜中的火种，为起义的燎原之势筑牢了根基。危急存亡之秋，刘琴西亲率紫金炮子乡农民自卫军星夜驰援新田参城乡，两地义军会师之际，旌旗猎猎，呼声震谷，声势之盛震动粤东。

九月七日拂晓，晨雾尚未散尽，新田、河口与炮子乡的四五百名农民自卫军已然集结。他们手握陈娘发耗尽心力筹备的枪械弹药，在张威、刘琴西的周密部署下，趁敌不备突袭大安镇。枪声划破黎明的寂静，义军将士奋勇争先，激战中击毙敌民团长与区署巡官，将守城敌军全数歼灭，首战告捷。八日，义军乘胜追击，剑锋直指陆丰县城。守城的杨作梅保安团听闻大安失守的噩耗，军心溃散，仓皇弃城而逃。农民自卫军兵不血刃进驻县城，陆丰第二次武装起义终获辉煌胜利。进城当日，临时革命政府宣告成立，张威、庄梦祥、范照南等革命志士当选执行委员，红色政权的曙光映照在海陆丰的土地上。而立下汗马功劳的陈娘发，遵照张威的指示，仍以商人身份潜伏于市井之中，于明暗交错间悄然注视着革命形势的风云变幻，继续为红色事业暗藏锋芒。

第二次武装起义的捷报尚未散尽，国民党反动派的屠刀已悄然举起。为拦截南昌起义军入粤，敌军调集数个师重兵压境东江，另遣一团兵力直扑海陆丰红色根据地。1927年9月25日，在占据陆丰县城十七天后，农军为保存革命有生力量，主动撤出县城，将起义中没收的大批粮食物资连夜转运至农村根据地，为后续斗争储备了充足家底。敌军虽暂时占据海陆丰各城镇据点，却始终无法渗透广大农村——那里仍是农民武装牢牢掌控的红色疆场，革命的火种在乡野间暗自燎原。

命运的齿轮在同日转向：就在农军撤出陆丰县城的那一刻，南昌起义军顺利进占汕头。消息传来，张威即刻从西北山区星夜驰援东南，心中燃烧着迎接主力、共图大业的炽热希望。然而，革命的道路从非坦途。10月3日，南昌起义军自流沙向海陆丰挺进途中突遭敌军伏击，部队遭受重创而失利。危急关头，11军二十四师余部一千二百余人在董朗率领下浴血突围，于6日辗转抵达陆丰内湖乡，却因孤军深入而与地方党组织失去联系。

关键时刻，陈娘发挺身而出。他迅速发动平日里精心建立的多路线人网络，凭借对海陆丰地形人脉的熟稔，在茫茫夜色中搜寻起义军踪迹。功夫不负有心人，失联的起义军终于被成功找到。郑志云、张威闻讯即刻赶往驻地，与董朗部顺利接头，红色的血脉再度相连。彼时敌军追兵紧逼、前路尚有堵截，形势危在旦夕。陈娘发再度动用毕生积累的人脉资源，为起义军开辟出一条生命通道——在他的周密掩护下，张威带领部队沿着八万、大安的偏僻山道潜行，成功抵达新田激石溪根据地，后转至黄羌朝面山进行整编，正式组建为工农革命军第二师。这支历经劫难的革命力量，自此在海陆丰的红色土地上扎下根来，成为照亮华南革命夜空的一支劲旅。

1927年十月，南国秋深，革命的浪潮在海陆丰大地再度澎湃。海陆丰县委与东江革命委员会审时度势，果断决定发动第三次武装起义，誓要将红色政权的旗帜重新插上粤东大地。起义前夕，张威星夜奔赴东海，专程寻访陈娘发——这位始终以隐秘姿态支撑革命的忠勇之士，此番要托付的，是筹备起义物资的重任。面对生死与共的战友，陈娘发没有丝毫迟疑，眼眸中燃烧着与革命事业共存亡的赤诚，毅然接下这副沉甸甸的担子。

送别张威，夜色正浓。陈娘发即刻召集人马，叫上刚从青岛大学毕业、满怀报国热忱的侄子陈守谦，以及几位久经考验的贴身农民自卫军战士，一行人影在夜幕中急行，朝着激石溪根据地疾驰而去。山路崎岖，溪水横亘，他们攀山越岭、涉水而行，任凭荆棘划破衣衫、露水浸透鞋袜，心中唯有一个信念：为起义备好“粮草弹药”。天蒙蒙亮时，这支疲惫却坚毅的队伍终于抵达目的地，未及片刻休整，便立刻投入物资清点工作。与此同时，陈娘发部署的多路筹措队伍分赴各地，穿梭于乡野市井之间，为起义搜罗急需的枪械、弹药、粮食与药品，织就一张覆盖海陆丰的物资保障网。

十一月一日，海丰县城率先被我军攻克，胜利的消息极大鼓舞了陆丰军民的斗志。红二师当即派遣一营兵力驰援陆丰，与张威率领的工农革命军主力汇合，第三次武装起义的总攻号角正式吹响。得益于陈娘发此前扎实周密的筹备工作，起义军粮草充足、弹药齐备，攻势如摧枯拉朽。战士们怀着对反动势力的愤恨与对解放的渴望，奋勇冲锋，节节胜利。十一月五日，陆丰县城再度被攻克，重新回到人民的怀抱。红旗迎着秋风猎猎作响，见证着海陆丰革命根据地在烽火中愈发坚韧，也铭刻着陈娘发等无名英雄为革命事业倾尽心力的赤诚与担当。

红色政权的经济守护者

1927年十一月十三日，潮涌南海之滨，陆丰全县工农兵代表大会于紧张筹备后隆重召开。彭湃立于会场中央，以铿锵之音作长篇政治报告，字里行间激荡着推翻压迫、建立新生政权的革命豪情。大会循民主程序审议通过施政纲领，选举张威、庄梦祥、彭元章等人为主席团成员，庄严宣告陆丰县苏维埃政府正式成立——这面红色旗帜一经升起，各区苏维埃政府便如星火燎原般相继建立，红色政权的根基在海陆丰大地扎下深根。

为长远擘画革命大局，党组织经审慎考量，未将陈娘发安排于苏维埃政府核心机构，转而任命其为陆丰县第一区工委执委。此职看似不居中枢，实则肩负联系全县工商界、稳定经济秩序、保障民生供给的重任，恰是契合陈娘发阅历与能力的关键岗位。面对组织的信任与托付，陈娘发毫无怨言，坦然领命。他深知新生政权的经济命脉系于己身，仅凭一己之力难撑大局，遂向党组织郑重举荐侄子陈守谦为助手。陈守谦年轻干练，更怀揣对革命的绝对忠诚，经党组织严格考察，其任职请求终获批准。

自此，叔侄二人并肩投身革命洪流，为稳固陆丰经济、纾解民生困局日夜奔忙。为核验一组经济数据，他们常跋涉数十公里山路，穿梭于城乡之间；为协调工商资源、保障物资供应，他们绞尽脑汁，在复杂的局势中探寻出路。奔波劳碌的疲惫、艰巨任务的重压，皆在目睹群众分得田地、挣脱地主劣绅桎梏后绽放的笑容时，化为满心滚烫的甘甜。那些曾经在苦难中佝偻的脊梁，如今因新生政权而挺直；那些曾经黯淡的眼眸，此刻因希望而焕发光彩——这便是对陈娘发叔侄辛劳最珍贵的回报，让所有委屈与艰辛都有了沉甸甸的价值。

人民群众的欢颜，刺痛了昔日作威作福的地主劣绅。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特权崩塌、利益受损，对陈娘发等革命志士恨之入骨，暗中酝酿着反扑的阴谋。而这红色政权的经济守护者们，并未因敌人的嫉恨而退缩，依旧在风雨飘摇中坚守岗位，以赤胆忠心护佑着苏维埃的经济根基。

刑场之上守气节

1928年春寒料峭，国民党反动军队调集四路兵力，向海陆丰革命根据地悍然发动围剿。彼时敌我力量悬殊，革命火种危在旦夕。二月二十九日，陆丰县城终被敌军攻破，腥风血雨席卷粤东大地。危急存亡之秋，共产党员陈娘发与战友们沉着应变，将机密文件与两支长枪、一支短枪（1970年陈家后代翻新猪圈时才发现，并上缴上级）妥善埋藏于猪圈内，随后借着金钗寨纵横交错的小巷作掩护，悄然潜出东海镇，直奔激石溪深山，决意以游击之战与敌人周旋到底。

深山老林虽为游击健儿提供了天然屏障，却也面临着物资匮乏的绝境。受组织委派从紫金返回陆丰领导反击的张威，再次找到陈娘发，将筹措物资的重任托付于他。使命在肩，陈娘发不敢有片刻耽搁，当即与侄子陈守谦乔装成商贩，星夜下山，朝着东海方向疾行。殊不知，革命队伍中的内奸早已暗中窥伺，叔侄二人的行踪刚一暴露，特务便紧随其后，布下了天罗地网。

当陈娘发叔侄踏入龙潭地下交通站的那一刻，埋伏已久的特务们蜂拥而上，将二人死死捆绑。一路押解至陆城监狱后，敌人施尽酷刑，威逼利诱，妄图迫使他们屈服投降。然而，钢铁般的意志支撑着陈娘发叔侄，任敌人百般折磨，始终坚守着共产党人的气节，未曾吐露半句机密。

陈娘发叔侄被捕的消息传回金钗寨，陈氏族人悲愤交加，当即发电报给远在广州的广东省参议员陈拱初，恳请他凭借威望出面营救。可当陈拱初的保释电报送达陆丰，驻守当地的国民党十六师四十七团团长梁若谷却陷入了两难。陆丰的土豪劣绅纷纷围逼，叫嚣道：“今日不除陈娘发，明日陆丰便成共产党天下！此人号召力极强，断不可留！”梁若谷权衡利弊，最终选择了向反动势力妥协——他残忍杀害陈娘发，却释放了陈守谦，妄图以此两头讨好。

当陈拱初日夜兼程从广州赶回陆丰东海时，这位坚贞不屈的共产党人已惨遭刽子手凌迟处死。刑场上，陈娘发大义凛然，至死不渝，以生命践行了对革命的忠诚，用热血诠释了共产党员的铮铮铁骨，从未向敌人低下头颅。

山河铭记赤子心

烈士牺牲后，其妻黄氏在金钗寨族人的帮扶下，强忍悲痛，咬紧牙关熬过漫长岁月。她独自抚育两子一女，在风雨飘摇中坚守着革命家庭的希望，终于等到了新中国成立的曙光。后来，陈娘发被中央人民政府正式追认为革命烈士，他的骨灰安葬在陆丰市革命烈士陵园，其英名与功绩永载史册。

山河无恙，英魂永存。陈娘发烈士的赤胆忠心，如粤东大地的青松翠柏，历经风雨而愈发挺拔；他从市井侠商到革命志士的蜕变，如暗夜中的火炬，照亮了民族解放的征程。这段镌刻在海陆丰大地上的血色传奇，永远激励着后人铭记先烈、砥砺前行，让红色基因在岁月长河中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