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气格外阴沉。新调来的副校长孙钟,他站在主席台上,西装笔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对着麦克风说话时,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仿佛念诵公文,每个字都像在空气中凝固了。他声音带着点娘腔味地宣称:“本人孙钟,受组织重托,自今日起,必当竭尽全力,革故鼎新,不负众望,带领我校再创辉煌!”
底下教师们掌声稀稀拉拉。冯喜站在后排,只觉得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不容置疑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旁边有老教师低声嘀咕:“新官上任三把火,且看他怎么烧吧。”冯喜却隐隐嗅到一丝不祥,仿佛阴云已笼罩在校园上空。
“黑贼”——这个外号不知何时在教师私语中悄然流传开来,如同角落里滋生的苔藓,无声却顽强。起初还带着几分调侃和试探,后来则完全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冰冷标签。孙钟本人对此似乎浑然不觉,或许知晓了也毫不在意。他依旧昂着头,挺着胸脯,双手后压在屁股上,皮鞋敲击走廊水磨石地面的声音,节奏分明,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权威感。那声音由远及近时,办公室里的窃窃私语便会戛然而止,空气瞬间凝滞,只剩下翻动纸张或敲击键盘的、刻意制造出来的声响。他走过,留下一片低气压和教师们交换的、压抑的眼神。
学校评优评先的名单公示出来那天,办公室像被投入了一颗无声的炸弹。冯喜看着布告栏,白纸黑字,刺得眼睛生疼。孙钟妻子的名字赫然在列,紧随其后的,是几位平日里与孙钟走得极近、教学实绩却平平的老师。而真正挑着重担、连年教学成绩优异的阿盛老师,名字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也太……”旁边的李老师刚说了半句,看见冯喜的眼神,又把后半截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更令人窒息的是本学期的课程安排。孙钟大手一挥,将阿盛老师从深耕多年、成绩斐然的毕业班语文教学岗位上强行调离,塞给他一门从未接触过的边缘学科,外加全校最棘手的“刺头”班级的班主任职务。通知下发时,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孙校,我带的毕业班现在正是关键期,突然换人,学生和家长那边恐怕……”阿盛找到校长室,强压着情绪,试图争取。 孙钟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的文件:“阿盛老师,以我这样的身份代表组织安排,要服从大局嘛。年轻人,多锻炼锻炼是好事,不要挑肥拣瘦。要有奉献精神!”他抬起眼,目光扫过阿盛,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再说了,带好哪个班不是为学校做贡献?我相信你的能力。”那语气里的不容置喙,像一堵冰冷的墙,将阿盛所有的话都挡了回去。
阿盛带的班里有几个极有写作天赋的学生,在市级作文竞赛中接连斩获大奖。这本该是师生共同努力的荣光。然而,当鲜红的获奖证书和奖金下发到学校时,孙钟却在校务会上轻描淡写地宣布:“这次竞赛组织工作,我夫人出力甚多,功不可没。证书和奖金,理应由她代表学校妥善处理,以资鼓励。”
证书上指导老师的名字被悄悄替换,奖金更是直接落入了孙夫人的口袋。消息传开,教师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冯喜看到阿盛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手里攥着一支红笔,指关节捏得发白,笔尖深深扎进摊开的作文本里,洇开一团刺目的红,像心口无声滴落的血。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
混乱如同瘟疫般在校园里蔓延。孙钟主导的课程改革,美其名曰“创新”,实则东拼西凑,将毫不相干的学科知识强行“套课”,美育课硬塞进物理公式,体育课则要背诵冗长的古文,课堂内外一片哗然,学生茫然无措,老师怨声载道。教学秩序被打乱,课堂效率一落千丈,老师们精心设计的教学计划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课堂成了混乱的试验场。
尤其讽刺的是中考体育。孙钟高调宣称要“打造体育强校”,投入了大量新购置的昂贵器材,组织了密集的突击训练,耗费了远超往年的经费。然而,最终的成绩单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全市倒数第五名!
面对这个惨不忍睹的结果,孙钟在校外某个公开场合,面不改色地侃侃而谈:“体育教育是个长期工程!我们接手时,基础薄弱得难以想象!能取得目前的成绩,已经是在校领导班子,特别是我本人亲自指导、狠抓落实下,力挽狂澜的结果!没有我们这几个月的奋力拼搏,名次恐怕还要难看得多!” 他那笃定的语气和自信的姿态,仿佛在宣讲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将失败粉饰成自己的功绩。这荒谬的言论传到学校,如同一瓢滚油泼进了本已压抑的火堆,教师们的愤怒在沉默中积聚、燃烧。
期末的钟声尚未敲响,孙钟却提前两周叫停了全校的课后延时服务。学生们欢呼雀跃地提前放学,校园骤然冷清下来。然而,那笔尚未支付完毕的课后服务专项资金,却成了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
总务主任肖仁,一个精瘦、眼神闪烁的中年男人,此刻成了孙钟最得力的“理财专家”。他拿着几张制作粗糙、项目名称语焉不详的报销单据,频繁出入校长办公室。
“孙校,您看,‘校园文化氛围深度优化评估费’、‘创新教学理念高端研讨咨询费’……名目我都想好了,票据嘛,好说。”肖仁弓着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声音压得很低。
孙钟靠在真皮转椅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光亮的桌面,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随即被惯常的威严覆盖。他拿起笔,在几张明显虚高的票据上,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力透纸背。签完,他把笔往桌上一扔,发出一声轻响,抬眼环顾办公室里的几个心腹,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都给我听好了,规矩是人定的,账目也是人做的。人直了,数目字自然就直!财务那边要是有什么顾虑,不敢签,”他顿了一下,拿起自己刚刚签过字的单据,手指在上面用力点了点,“我孙某来签!这事,是我孙某人的事!” 那“人直数就直”的论调,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穿了最后一点虚伪的遮羞布,也彻底寒了众人的心。消息不胫而走,如同冰冷的毒液迅速渗透校园的每个角落。教师们私下里的议论不再是压抑的低语,而是带着火星的愤怒。冯喜坐在办公室角落,听着同事们压抑着怒火的交谈,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感觉胸口堵得几乎无法呼吸。孙钟为首的所谓领导层,正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学校的声誉,蛀空教育的根基,将公器变为满足私欲的工具。这明目张胆的腐败,如同浓重的阴云,笼罩在曾经书声琅琅的校园上空,让每一口呼吸都变得污浊而沉重。教学质量无可挽回地滑坡,人心散了,队伍乱了,责任该由谁来承担?
冯喜坐在拥挤嘈杂的公交车上,身体随着车厢摇晃。窗外是飞逝的城市灯火,明明灭灭,映在他疲惫的脸上。他掏出手机,指尖冰凉,在屏幕上划拉着,最终点开了那个几乎从未拨过的号码——市教育局的匿名举报热线。听筒里传来单调的等待音,一声,又一声,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他的目光落在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上,那个影子显得苍白而陌生。勇气像退潮的海水,迅速从身体里流走,留下的是冰冷的恐惧和虚脱般的无力。手指悬在挂断键上方,微微颤抖。最终,那微弱的勇气彻底消散,他猛地按下了红色的挂断图标,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映出他眼中深深的挫败和茫然。他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疲惫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窗外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
礼拜天的校园空寂得如同废墟。蝉鸣声嘶力竭,在灼热的空气中织成一张令人烦躁的网。冯喜回学校整理一些私人材料,走过空旷的走廊,只听见自己孤独的脚步声在回响。
路过校长办公室虚掩的门缝,里面传出的声音让他像被钉住般停下了脚步。是孙钟的声音,带着一种酒足饭饱后的慵懒和得意,正对着电话那头说:“……放心,老兄,账目嘛,天衣无缝!肖仁那小子,手脚利索得很。‘人直数就直’,至理名言!该打点的,一个不漏……上头?哼,风平浪静!……”
冯喜站在门外,阴影笼罩着他。门缝里漏出的那几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里。那“人直数就直”的狂言,此刻听起来是如此刺耳和荒谬,彻底剥下了所有伪装的画皮。他感到一阵冰冷的愤怒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抹无声的影子,悄然离开了那扇充满腐败气息的门,走向档案室那片积满灰尘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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