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烈阳之下,我如获至宝般捧起一顶纸折的警帽,一支轻飘飘的塑料手枪,此即我“探长”生涯的全部神圣装备。那日正午,烈阳当空,我蹑手蹑脚蹭过邻居老三婆家的院墙,心头莫名一紧——衣兜里悄悄藏着她家一只温热的鸡蛋。那时节,村口池头亚树伯的小店橱窗,竟仿佛专为犒赏我的“功勋”而空置,恰好供上了这两件“至宝”。
溪水清浅如镜,一群赤脚小儿郎早已在溪畔候我多时。大家踩着水花嬉闹,喧闹之间,一场“包公断案”的大戏便在水波上开演。我正襟危“坐”于溪中一块圆滑的青石上,俨然高踞明镜之上;大个子被推为冷面杀手,小李则扮作忠勇衙役,赵六最是灵巧,他随即被我点作了贴身护卫——我们这水光潋滟的公堂就此开审。
“杀手”既已“谋害”郑员外,复又“劫掠”黄金千两,证据昭然,我当即“拍案”而起。大个子被不由分说地“押”入溪水深处一片清波圈成的无形牢狱,未待其“申诉”,我手中那把玩具枪便指向了他,口中厉声喝道:“决!”
“砰”的一声令下,那孩子心性的大个子竟真被这游戏惊得手忙脚乱,踉跄着在水中扑腾开来,搅起的水花一道急似一道,如他心中委屈翻腾的浪涛。抬头间,但见远处山巅一轮夕阳颓然西沉,余晖染得水面一片碎金,光影与喧嚣里,似乎有某种天真而肃穆的庄严,正随暮色悄然沉淀。
归家后,我兴冲冲将今日水波上执法的“壮举”告知母亲。未料母亲含笑听罢,轻抚我的发顶:“孩子,你可知……”话音未落,我仿佛被某种更锐利的东西突然刺中心底——脸“腾”地一下红透,顾不得细听母亲的下文,便像只受惊的雀儿,飞也似的冲出家门。
我一路疾奔,直扑老三婆家,兜里紧攥着那只温热的鸡蛋。暮色四合,我仿佛看见溪水里那圈象征正义的牢狱,正无声地笼罩住我稚嫩的心房:童年那“探长”的幻梦之幕,终被自己内心一道清澈的良知闪电倏然穿透。
这童年秘密的份量,竟在那日黄昏的水波与奔跑中,骤然显出沉甸甸的质地——原来世间最深的牢狱,并非溪水围成;而最锐利的判决,也从不来自塑料枪口。真正的牢狱筑于心底,由良知以最柔软的藤蔓缠绕而成;那审判的雷霆,只在灵魂觉察到自身暗影时方无声滚过天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