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春笋 于 2025-8-16 11:21 编辑
故乡的路,我走了二十年,可父母离开后,那道熟悉的门,再也推不开了。老屋的门槛该又矮了些。其实,老屋已给弟弟的子女作为“书斋”了,只不过是名义上还是我的而已——那本红色住宅证书仅仅写着我的名字而已,老屋的一切,都是弟弟的子女的使用。
总记得十岁那年的夏夜,隔壁村的外婆总常常去市场买东西后就来看我们。母亲会生孩子,生了五男一女,爷爷奶奶都死于抗日战争时期,父亲是孤儿,所以母亲坐月子,都是外婆来帮忙。她喜欢坐在门槛上择豆角,竹篮里的豆荚沾着傍晚的露水。我趴在她膝头数天上的星,听她讲老宅的来历。那时的门槛很高,我每次迈进去都要踮起脚尖,木头上刻着的花纹被几代人的手掌磨得发亮。
后来去县城读中学,每次回家,远远就能看见老屋的烟囱冒着烟。母亲总在村边的树林下等我,手里的针线筐里堆着刚纳好的鞋底。她看见我,就把筐往石凳上一放,快步来接我肩上的背包,"路上累了吧?锅里炖着你爱吃的排骨"。
大学毕业后,算是远走他乡。头几年冬季节和春节还回去,老屋却一年比一年萧条。村民们把”吨谷田“都圈起来,建起了一幢幢农村小洋楼。我的户口随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迁出了,我在村里的任何“福利”,也都被一笔勾销,成为村里的“黑户”。故乡也和我且行且远了。
父母去世后,我就很少回去了。去年清明回去,高铁依旧在站台停靠,风里还是混着稻田的清香和煤烟的味道。只是从前在出站口踮脚张望的两个身影,变成了空荡荡的石阶。老屋的锁生了锈,钥匙插进去转半圈,吱呀的声响在巷子里荡开,惊飞了墙头上的麻雀,也撞得我眼眶发疼。
堂屋里的八仙桌还在,桌角留着我小时候刻的歪歪扭扭的“囍”字。母亲腌菜的坛子摆在窗台,坛口蒙着的纱布落了灰,父亲修理农具的工具箱锁得严实,里面大概还放着那把磨得发亮的钳子。我想烧壶水,掀开灶台上的铁锅,锅底结着厚厚的黑垢,像极了他们走后,我心里积下的凉。
村里的人见了我,还是热络地招呼,问我住几天,什么时候再回来。我攥着口袋里冰凉的钥匙,说不好。他们不知道,没有父母在的故乡,不过是一座装满回忆的空壳。我站在院子里看了会儿天,从前母亲总在这棵龙眼树下喊我吃饭,如今龙眼树也枯萎了,再也闻不到芳香的龙眼花了。
列车开动时,我望着窗外倒退的樟树,忽然明白,故乡从来不是一道地址,而是父母在的那个屋檐。他们走了,我便再也没有真正的故乡可回了。或许是怕吧。怕回去了,连记忆里的影子都抓不住。怕那扇需要踮脚才能迈过的门槛,早已变成平整的水泥地;怕当年数星星的院子,如今停着陌生的汽车;怕再也找不到外婆择豆角的石凳,母亲等我的龙眼树。
夜里梦见老屋,还是十岁那年的模样。外婆坐在门槛上,月光洒在她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我想迈进门去,脚却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她笑着招手,嘴里的话被风吹得很远,隐约是"回来啦"。醒来时,窗外的月光正落在地板上,像谁铺了条白绸带。忽然明白,有些故乡,只能存在于记忆里。就像那年夏夜的星,外婆膝头的温度,母亲手里的针线筐,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与其回去看见物是人非,不如把那些温暖的碎片好好收着。在某个起风的午后,或是落雨的黄昏,拿出来晒一晒,就当是又回了一趟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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