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非正常死亡

春生

【云山凤鸣】郑小琼 | 女工非正常死亡

有的人总是太容易被忽视

人和人的界限，从来不太分明。

不再只顾着低头赶路，是不是

能对这个定义更清晰一些。


不如，就和诗人一起抬头看看——

看看人和人。









郑
小
琼
                                                                                 

她说的，我们要认真听




无名者

我并不想描述她　她的面容
我无法说清楚　她只是一个
小小的隐喻　在四千多人的
工厂　几十个不同部门　她
与我互不认识　这又有什么
关系　我知道她的消息是她
死了　准确地说是让两条狗
咬死了　那两条狗我见过
黄黑色与灰白色　半人高的
纯种狼狗　像狼的眼睛盯着
来来往往的行人　它们半蹲在
老板的别墅门口　有时
会拴在厨房楼梯口　每次经过
看着它喘息　伸出舌头 露出
尖锐的牙齿　像两排尖刀
插在心间　我对它们充满恐惧
“我们工厂一个女工被
那两条狼狗咬死了”显然所有人
跟我一样　知道那两条狼狗
“陕西人　注塑女工”
“很漂亮　男朋友是
保安部的”“我们拉上
谢雪芬的老乡”“１９岁
进工厂才半年”这些都是
有关你的信息　身高长相
我不知　尽管我努力地
想在这首诗中完整地描述
但所能表达也仅仅只有这些
在这个工厂拥挤的人群中
我无法清晰把你的面孔说出来
它必定像潮水一样来这里
又像潮水一样消逝了　什么
也不会留下　剩下忧伤与惶惑
有关你的一切　我只知道
工厂传闻　女性　陕西人　１９岁
被老板养的狼狗咬死　工厂结论却是
死于心脏病　赔款若干


张姨

她是凌晨五点死的　我还在
睡眠中　夜班工人正露出疲倦
她死于非命　过马路时
被一辆飞奔的货车撞死
她来自重庆　四十七岁
食堂的厨工　在工厂半年
每天清晨四点半踩三轮车去
五里外的市场采购蔬菜
她死得很惨　听人说
头颅撞烂了　大滩的血与脑汁
撒在黑色的马路上　在工厂
我来自四川　与她的重庆口音相同
她告诉我她在家里过得很好
跟丈夫吵架才出来打工　过年前回家
她告诉我她有俩小孩　儿子二十四岁
女儿二十二岁　都很听话　
她告诉我她家里多少人　多少亩地
家里的山上种了很多核桃树
也不知丈夫收完没有
她说我人好　帮我介绍对象
说帮我找的是什么人　
她说个不停　我只是倾听　微微一笑
在这都是年轻人的工厂
谁愿听一个中年女厨工的唠叨
与她交谈的人太少　她有太多话要说
每次她都跟我说不停　出事三天前
她告诉我　还做一个月回家
辞工书已经交到人事部
有人说她死了　我不敢相信
也许她还会在我耳边唠叨
我跑到出事地点　她的尸体
已搬到殡葬馆　她的亲人
从远方赶来　工友们
在谈论她的死亡　公路上
还留有她大滩血迹　但是我知道
不久以后　她将会被我们遗忘
在工厂　人来人走
已习以为常　她的血会
被车轮压进柏油路中　不留痕迹




女工非正常死亡

        ２００７年，我曾获过一个奖，我写了一个获奖感言：“因为一桩交通事故，我知道了衡南县河口镇贫穷的河口村，这个只有1300多人的村庄，这个有百分之八十的青壮年在广东打工的打工村庄，1996年至2006年十年时间里，这个村庄有九个人在广东打工非正常死亡。我不知道在全国还有多少这样的打工村庄，也无法统计到底有多少外出打工者非正常死亡异乡。文字的力量在现实面前永远是那样脆弱。当我的手指曾经让机器压掉指甲盖时，我内心充满了对机器与打工的恐惧，这种恐惧从肉体延伸到精神。我在五金厂打工五年，每个月都会碰到机器轧掉半截手指或者指甲盖的事情，我的内心充满了疼痛。当我从报纸上看到在珠三角每年有超过4万根的断指之痛时，我一直在计算着，这些断指如果摆成一条直线，它们将会有多长，而这条线还在不断地、快速地加长之中，此刻，我想得更多的是这些瘦弱的文字有什么用？它们不能接起任何一根断指，但是，我仍不断告诉自己，我必须写下来，把我自己的感受写下来，这些感受，不仅仅是我的，也是我在南方打工的工友们的，我们既然在现实中不能改变什么，但我们已经见证了什么，我想，我必须把它们记录下来！”


        一直以来，我把这段话看作我在写作有关“农民工”题材的一个基本态度。我当时说出这段话时，很多人关注到其中提到的断指，四万根这个数字。我更关注的是进城农民工非正常死亡，他们命丧异乡。他们不像断指，去医院诊断，相对来说容易统计，而非正常死亡，这些遍布在中国乡村中，最后被无声地消逝。《南方周末》调查过的湖南衡南县河口镇河口村，中国一个普通的村庄，十年时间，有九个人在广东打工人群中非正常死亡。这个数字让我触目惊心，但这十年内，究竟有多少人命丧异乡，我们却无法知道，也无法统计，我相信这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当富士康在不到半年的十几桩自杀事故之后，当媒体热闹地报道一阵之后，我知道这个工厂依然有跳楼自杀事件，但是他们在这个国家的新闻版面上无声地消失了，在这个年代，这样的自杀事件已构不成任何“新闻”了，她们被遗忘，最终被时代的胃消化得干干净净。

        这些年，我遇到无数桩非正常死亡，比如我堂嫂死于从广东回乡的车祸，被老板的狗咬死的，被谋杀的，因过劳而死的，有的无声消失在世界，不知被拐卖了还是死亡了。死者长眠大地，我只有用这些诗句来复述她们的一生，她们构成了这个时代的一个音符，在某些人看来，甚至有点不合节拍。但是对于这一切，我除了记录，又能做些什么呢？



今天的诗歌说的是一个沉甸甸的现实，

即便我们总是不愿意面对沉重的东西。


人和人的界限没办法太分明，

但生活需要各色各样的人，也需要我们对各色各样的人给予关注。

很多时候，不是因为自己，我们就能成为如今的我们，

还需要诗中提及的他们，首先建构了最底层的社会。



然而社会——我们希望它不要变成一场权力的游戏。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无论伟大还是卑微，我们都要尽本分。”


作者简介：
   

  郑小琼，女，1980年6月生，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东莞打工，并开始写诗，有诗作散文见于《诗刊》《星星》《天涯》《钟山》《山花》《花城》《人民文学》《独立》《活塞》等，出版诗集《女工记》《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等十部，作品曾多次获奖，有作品译成德、英、法、韩、日、西班牙语、土耳其语等语种。

九一八

凄美

秋荷

不再只顾着低头赶路，是不是

能对这个定义更清晰一些。

秋荷

不如，就和诗人一起抬头看看——

秋荷

劝谕诗歌

秋荷

我只知道
工厂传闻　女性　陕西人　１９岁
被老板养的狼狗咬死　工厂结论却是
死于心脏病　赔款若干

秋荷

她说个不停　我只是倾听　微微一笑

秋荷

车轮压进柏油路中　不留痕迹

秋荷

文字的力量在现实面前永远是那样脆弱。

秋荷

我必须把它们记录下来！

胡寡欲

石头眠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
无论伟大还是卑微，我们都要尽本分。”

石头眠

这个社会还是有不少黑暗

乘势借力

秋荷 发表于 2017-1-25 10:10
我只知道
工厂传闻　女性　陕西人　１９岁
被老板养的狼狗咬死　工厂结论却是

好悲催

乘势借力

秋荷 发表于 2017-1-25 10:10
她说个不停　我只是倾听　微微一笑

这么温柔的人

乘势借力

秋荷 发表于 2017-1-25 10:11
车轮压进柏油路中　不留痕迹

对。罪证确凿，还是无法抓凶

乘势借力

秋荷 发表于 2017-1-25 10:11
文字的力量在现实面前永远是那样脆弱。

一百篇文章还不如一门大炮

乘势借力

秋荷 发表于 2017-1-25 10:11
我必须把它们记录下来！

记录下来有什么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