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债》

甄是

夜已深，日间晒过的被子
还留着太阳的余温。
他望着屋顶，像在阅读
一封来自远方的信。
“咱俩来人间一趟，已有些时日了……”
“该回去了。”

她正折叠一件旧毛衣，
动作慢得像在抚平岁月。
“回去……哪？”
她的手停在半空，
一团未织完的毛线。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微笑，皱纹里藏着的
是整整一生的星光。
床沿轻轻一响，发出
熟悉的叹息。

她沉默。寂静在房间里
织着透明的茧。
然后，她开始清点
那些带不走的行李：

“阳台上的风信子，还没开第二次。”
“答应给小孙女讲的童话，还没讲完。”
“还有……”
“我的眼泪，还没流完！”

不是怕被遗忘，
不是那本未写完的回忆录
在抽屉里发黄。

甚至不是，再不能
在清晨为你煮一碗
清粥。

是更深，更私密的——
在我身体的矿井深处
还有一脉未曾触底的悲伤。

他握住她颤抖的手，
像握住一枚温热的旧船票。
“人都有这么一次，有啥好遗憾？”
“我知道，”她望着他，
“可我们这盏旧灯笼，
就算此刻熄灭，
也碍不着明天升起的太阳。”

他闭上眼睛，仿佛在
聚集全身的力气：
“如果觉得这次没够……”
“咱俩，就再来一次。”

“好。”
她微笑了，一滴泪
准确无误地落进
他苍老的掌纹
“不管谁先推开通往来世的门……”
“再来的时候……”
“记得，要一起来。”

现在她明白了——
我们之间，这一笔
算不清的透明债

不是未拥有的未来
而是未倾尽的过往

不是话没说完
是泪，还没流完
是整整一生，都没学会
如何好好告别

他们的约定轻得像羽毛，
却让整个喧哗的人世，
在那一刻，
为这笔温暖的情债，
陷入了亘古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