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可能性(6000字) 杜青 后来以路道命名来纪念那个时期的是一条与小镇历史一样久远的小街,被更名为共和街,陈炯明监督下修出来的一、二、三马路的来历,现在很多人越来越不明白。共和街两旁两三层楼建筑齐刷刷的,门口梁柱庄严,廊道笔直,紧闭的铺窗,腐蚀着旧日繁华。小街尽头斜坡上小庙里面坐着手捧《春秋》的红面关帝,门眉“忠炳乾坤”四字,似乎给了这条小街许多刚义正气。以前,庙宇合欢树环绕,一些年月烈日下挂过人头,从鲜血淋淋到发出阵阵臭味。后来,树枯了,伐了,周围成了水泥町,绿荫不存。如今,如果关帝算是共和街一住户,那么这条街还有一户,一位自由职业者和一只狗。这条街还有两家店铺,一家纸扎铺,一家篆刻铺。平日里,在这条街上走动,不过三五个人和一位神。由于这儿租金少,时间沉淀的痕迹浓厚,我在街肚租下一栋房子,以当画室,这条街刚好凑够五户。 小街是个收音机,收集了不结实的敲锣声、悠远的打更声、迫切的马蹄声、杂乱的脚步声、弹棉絮声、拉风箱声、打铁声、尖叫声、枪声、警笛声,犬吠声……这些声音,交响乐一样,不定期地在小街变奏,住户越来越少,变奏越发频繁。 穿行安静的街衢,总有轻飘飘和缓缓然的感觉。大概是这种静给了我精神放飞、自由的感觉,这种曾让我进了小楼就不愿意出来,那怕只躺在阴湿的阁上看对街屋顶衰草。时光有时候是静止的,只停留在模糊的时光里。这种感觉持续好久。 那年夏天某个清早,我在一阵吉他声中醒来,瞄一眼窗外灰白,檐边青苔雨滴断断续续,便侧过身,继续睡去。一个男中音夹在吉他里的歌声,疯狂的,沙哑的,令得我将木窗再度推开些,以为街上来了乐队。但街道除了雨水和歌声浸淫,一个人也没有,而某个黄昏的一幕却闪电般浮现:街角女人上了一两亮漆漆港牌轿车,扬长出街口,仿佛腾地而起,上了云霄,男人跌跌撞撞出到门口,在路中央站成圆规,瞬间枯槁。他家的狗,全身毛色如刀锈,只有嘴边两撮粗黑毛,故被取名乌须,正围着主人绕着圈圈摆尾巴。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已带走……”疯狂的,沙哑的,逐渐变得沉郁,哀怨,断了,一会儿又续上,抽泣般的。歌声罩住整个夏天,悲切罩住整个夏天。我会冲出门去,挨过一座座空洞霉湿的屋子,不时闯出鼠群,这游行的队伍,毫无畏惧,东家入西家出。在街角,往深屋探头,幽暗处,男人直条条在摇椅上,面向墙壁斑驳,腮边胡子足有一寸。狗趴在反潮的马赛克地板,枕住两只前腿,挨着主人睡。它机灵地转头窗口,迅速起身立尾张口给我一声警惕。我倒走得比鼠群快,幽灵脚底生风,忐忑中庆幸那男人还没有发现我,肯定还没有发现。只是有人指着我的后背,并点了我的穴位,令得我整个臂膀都僵住了。莫非是他?起身,开门,出门,赶上我?有这么快吗?即使真是他,也没啥可怕吧,我又没干啥?我只是想同他聊聊音乐,缓解他悲切的情绪。当我站定回头,身后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庙里关帝炯炯注视着整条街道。即便如此,我仍然松了一口气。 一段时间里,吉他和歌声再起,我都会浮现那男人半张长着胡茬子的脸,接着想起狗,冲出去的心就从门口退回楼阁。偶尔间一阵节奏迷乱,或几声清腔,甚至是几声啊啊啊乱嚷,都让人恍惚,悠远如同来自天际。困了便睡,醒了我行我素的家伙,填补着共和街的寂寞空旷,让共和街越发寂寞空旷。我晚间的睡眠随之有一搭没一搭,常常联想到电影《夜半歌声》里那张神秘的鬼脸和一个迷人的爱情故事。我深信那男人的情绪与爱情有关。 也许纸扎铺和篆刻的人知道那他的底细,我于是睁着眼看天色露晓,看霞光万丈,看墙上挺拔的草脉垂下,明知道每天临近中午,这两家铺窗才会被打开,仍然猴急般三翻五次到街上逛荡。糊纸扎的老夫人在拥挤的囡仔堆糊牛头马面,我帮忙上手,她答非所问,含糊其辞说,条浪配条命的人,癫了吧,勿惹伊,勿惹衰来做。我只得同她寒暄生意的事情。那男人和狗此时正经过纸扎铺,我记住了他的五官和身影,瘦长脸,大浮眼默然散淡,尖直鼻子昭示着刚毅,胡子并非粗硬,看样子是有意蓄下的。我愣了一阵,走出纸扎铺,看着他在拐弯处回头,示意狗不回去,狗趔趄后退了半步,才慢悠悠转头。那背影无声地拐出我的视线。 耷拉着花镜的篆刻师傅说,街角那户王姓人家,属南下干部后裔,祖辈杀过鬼子,解放汕尾镇,后来血洗共和街,要他祖辈手刃同志,那时候,关帝庙前挂满人头,你知道彭洪吗?不知道。彭湃就知道吧?彭洪就是彭湃的儿子,他的人头就挂在关帝庙前的合欢树上好几天,臭通街。他祖辈不敢杀,癫了,有人说是装的,后来去了香港。这孩子十来岁时,一家人老老少少都去了香港,没想到他这个后人,真癫了,还回来共和街,整天吵死人。王者归来?篆刻师傅呵呵笑手指尾对着我摇了摇。王者归来!他祖辈在那个时候虽称不上是个王,也应该称得上是个英雄好汉。近代史读过没有啊?我们海陆丰确实出现过王一样的人物。陈炯明知道吧?民国时候两广都督,那官啊,应该相当于朝廷一品,算是王侯级别吧,比战国那些诸侯管的领土大吧。再一个是彭湃,革命先驱,中国第一个苏维埃政权就在海陆丰,他是头头,要不是老彭命短,哪有后来的毛啊。听说彭湃是陈炯明送出海外留洋的学子之一。篆刻师傅又呵呵笑手指尾对着我摇了摇。你年轻人还知道这个?我还听说,彭湃参加东征时,把陈炯明在漳州的部队给剿了。哈哈!年轻人!时局混乱,政见不同。你没听过《三国演义》那歌?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陈炯明爱拜关帝,将建有关帝庙的这条老街命为共和街,可见心中仁义大。不讲那么远,再给我讲讲这个王者归来吧。我知道的也不多,就听说他想当个王,参加过什么游行,是个什么头目,后来被判了刑,说是强奸罪。强奸!没这么可怕吧?咋知啊?入了罪的人,有命活出来,算命大了。那个女的,他老婆?谁还敢嫁给他啊?拼食的吧,这不前些天走了。 又有声音在夜的深处响起,一张面孔纠缠所有的空间,哪怕是耳塞棉花,也不管用了,那就吃安定,亦安不定,声音越来越繁杂,敲锣声、打更声、马蹄声、脚步声、弹棉絮声、拉风箱声、打铁声、尖叫声、枪声……我第一次发现小街有这么热闹的夜晚,以为年到中秋或除夕等重大佳节。当我出到街上,空空荡荡的整条街只有庙宇青灯和月光。我深信周围有教堂,信徒们或许正在做礼拜,那么这应该是虔诚的声音。但时间和行动击败了我的猜想和假设,而声音不会停止,忽西忽东,忽南忽北,飘忽不定,交响乐般的,不断变奏。我的生活开始颠倒昼夜。 绘画的时候,我的手与笔同是工具,我整个人也是工具,听任声音的指使。男人的半张脸开始出现在画布,我就感到精神百倍,胡茬子、摇椅、狗明亮的眼睛和被冷色包围的空间将画面填满,我已日光灯下大汗淋漓,头发、衣衬、内裤全湿了。我却喜欢这种投入的状态,浑身血管似乎都膨涨,每个细胞似乎都在舞蹈。当我停下来,响亮的口哨在大海中形成风暴,声音呼啸得更刺耳,眼前的画面在排笔的三两下扫动下,男人沉入深渊。整个夜晚,我都在同一张画布上反复同一个内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亮时,画面仍是汪洋大海,混沌一片。 声音随着晨曦变薄,直至窗外鸽群掠翅而消失。我常常在午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杂乱的颜料中央。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街角不再响起音乐和歌声,偶尔只有高低和长短不一,没有节奏规律的啊啊声。那并松弛的声音,像来自一个长身体的孩子。起初,我误以为谁家孩子吸了毒,被可怜的父母捆绑在家里强戒,乱抓乱扯,身上伤痕累累,头发凌乱脱落,脑袋像庙堂里钟木,用力撞击墙壁,而母亲眼噙泪水,又措手无策。痛苦的嘶叫声,既是求生,也是妥协。我甚至以为是精神病人,是虐待老人。但都错了,那声音分明来自街角,那男人的家。 某天夜里,有人在厝边呕吐,我就猜想是他喝了酒回来。果然,他侧身趴靠在墙壁上,奄奄欲倒。耳际又响起纸扎夫人提醒的声音,我还是把手伸到他的腰间,让他的一只手搂搭住我的肩膀,搀扶着他踉跄回家,发现他高出我一个半头。我让他睡到木沙发上,并在他颈部垫了枕。狗是友善的,前后摇尾,大概我混合在它熟悉的气息里。狗舔了主人的手背,又舔他的脸,他一摆手,含糊地说,去。狗就在墙角处乖乖地趴下,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主人,吐出了舌头。吉他被冷在墙角处,在狗尾巴甩动时,发出微微声响。棕红色沙发已经掉漆了,看样子是杂木做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款式。倒是那张摇椅木质和色泽不错,水柳原木色,光滑透亮。 第二天午后,我敲响他家门时,狗应了一声,许久,门才被打开。他低着头,抬眼看我,下眼白上翻。我等着他问我什么事,然而他怔然片刻,什么都没问,给了我一个让进的动作。他不作声,空气中仍有酒精气味儿。他往茶壶里放茶叶后,发现水壶里没有开水,我忙说,不要冲茶了,我只是来看看你醒了没。我早醒了,狗不让我睡太晚。它一大早就得出去,得给它开门,我不醒,它就不停舔我的脸。呵呵,太精了。它叫什么来着,我似乎听过有人叫它的名字。哦,乌须。对那个篆刻师傅叫过它。空气凝固半会,他说,坐啊。我便转身到沙发坐下。昨晚睡得好啊?好。看来酒是好东西,能让人安睡。我平时不怎么爱喝酒,只是昨晚来了几个朋友,高兴,可能喝了假酒。我看着墙边上东倒西歪成堆的啤酒瓶和花生壳,不禁抿嘴,想说酒少饮为佳,但话没出口,就觉得自己太八卦,便转了话题说,你的弹唱得太动人了。他转头对狗说,动人吗?乌须?狗两眼金金地看着他,扇动了一下耳朵,又看看我,似乎说,什么啊?莫名其妙。逗得我们都会心地笑。 有了这次接触之后,我们开始相互串门,聊绘画,聊音乐,聊他怎样被弄进牢里,聊牢里非人的生活,聊离去的女人。她还回来吗?没说过。那你会去找她吗?也没想过。她知道你坐过牢吗?知道。她不怕?你怕我了吗?没有。是她去接我出狱的。我一听他这么说,顿然泪奔。他摸了摸我的头说,没事了,都过去了。我觉得你应该找时间去看看她。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那晚,我们喝酒聊天到深夜,后来,他把我放倒在地板上,开始抚摸我。起初想我起那个离开不久的女人,是个博士生,她那样深情地爱他,理解他,现在,却要趁虚而入代替她,倍感内疚,一度将他的手从身上拿开。可是他再摸过来的时候,我却没有再抗拒。唯有女人身体的给予,才是上帝最大的恩赐。我不是我,我是天堂的通道,是幸福的使者。我听见有个声音在我心里祈祷:上帝爱你,阿门!我已经准备好了,而他还在徘徊,不知时候,我竟然睡着了。 午后,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小街,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到他。纸扎夫人说,大清早来了三辆警车,他被推上警车后,狗追出了几条街,最后垂头丧气回来,左嗅嗅右嗅嗅,像是在寻找什么,可能是饿得厉害。篆刻师傅说,这家伙太不安分了,看来非把牢底坐穿。我问此话怎么讲。他压低嗓门,神秘地说,估计放他出来,只是故擒犹纵吧,人家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他以为万事大吉了。这不一锅端,更多人进去了!你讲咪个啊,我一句也听不明,他做坏事了吗?我心里有些忐忑,难道昨晚的事,警察知道了,警察这是什么眼啊?天眼啊?无处不在?即使知道了又怎样,我又没有告他强奸。该不会他怀疑我害了他?他真因为我而被带走吗?我的脸色白了,呆若木鸡。篆刻师傅的老动作又来了,手指尾对着我摇了摇说,说你聪明呢!我差点哭出来。篆刻师傅却呵呵笑地说,这虽然是生长陈炯明和彭湃的土地,但是陈炯明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彭湃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能当好自己就不错了,想学王者,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看看,篆刻师傅指了指关帝庙说,这才叫王。看那楹上写的什么联,兄玄德弟翼德释孟德擒庞德千秋智德无双,生蒲州长解州战徐州守荆州万古神州有赫。看人家王者气象! 关帝庙的右侧便是三马路,这条街琳琅满目全是服装店,热闹情景相对共和街截然两世界。我很久没有上街购衣了,这天不知不觉就往这条街跑,出入一家又一家时装店。她们见我试衣服试得满身是汗,有点不乐意将衣服给我,但又不甘心跑了单。我只管试,扭转腰身,对着镜子微笑,再微笑,我一件也没买,一直试到街灯通亮,还没有倦意。狗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时装店,它大概是嗅着我的气味来的,店小姐的扫把重重落在狗背上时,惨叫声让魂不附体的我精神抖擞。乌须逃命的背影,令得我不禁破口大骂,夺过她手中的扫把,重重地回了她一下。另一位店小姐赶来劝架,这时,我吃一拳,鼻子血流不止。乌须起初在店门口放声助威,后来冲进店来扑向目标。这时候,我却冷静而严肃地一声令喝,乌须就乖乖放弃了目标,夹着尾巴出到店门口去。围观和劝架的人多了,我捂着鼻子离开。狗在门口候我,见我出来,甩着尾巴,哼哼了两声,满腹委屈。 我开始闭户不出,听着敲锣声、打更声、马蹄声、脚步声、弹棉絮声、拉风箱声、打铁声、尖叫声、枪声、警笛声,犬吠声……反复变奏,我对一切热闹没了兴趣,却依赖声音得以工作,夜以继日,画那瘦长的脸,画那淡然的眼神,画那尖直的鼻子,画那悄悄垂下的胡茬子,画那剥漆的沙发,画那透亮的摇椅,画那忠诚的褐毛狗,画杂乱的啤酒瓶、花生壳,云里雾里,音符颠覆的世界,隐藏异端的可能性。仿佛血已沸腾,细胞爆炸,我泡浸在汗水里,像绽放的莲。有鱼儿游进身体,绷紧的神经里分明隐藏着一张脸,他的他的,我看他沉醉在迷一样的时光里。我在变奏中上天下地,自由艺术,解放艺术,变奏、再变奏,恍恍惚惚,一步步靠近上帝。上帝爱你,阿门! 数年后,重返共和街,恍若隔世。共和街被整改成步行街,两旁建筑加固翻新,磨砂与抛光的青石板相间街道,俨然民国风情,昔日繁华再现。我曾经居住过的老宅成了玉器铺,富贵之光,令我却步。 几辆装满纸扎的板车缓缓移动,这一景观在络绎的人流中格格不入。纸扎夫人站在铺门口满面红光,长着脖子目送牛头马面摇摆出街。我说,生意不错哦!七月半了,得祭孤。你要什么货?不不不,你不记得我了?纸扎夫人往后昂了昂脖子,左看看右看看说,你是……我指了指斜对面说,我就住在那儿,几年前那个画画的,记得了吗?听说当时是你帮我叫了救护车呢。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呢!她摆摆手说,不是吧。前年这边住了一个女作家,死在楼阁上。我帮忙报警时,尸臭味弥漫这条小街好几天。你们后生人变化大,我实在想不起你来了。我知道纸扎夫人的性格,许多事,她知道的,也不知道。我本想打探一下街角那个男人的消息,见她这样说,便打住了。 篆刻师傅取下老花镜,楞楞地看我,说,王者归来!共和街还住过这样一个人?我在这条街生活大半辈子,还可真不知道呢。那你记得我吗?住在街肚那个画画的,几年前?这条街从来没见过有人画画啊,倒有个糊纸扎的老夫人。我仓皇失措,愣在街口。突然,看见狗倏地进了庙。咦!像乌须!它还活着呢。我高兴得叫出声来,快步跟上跑进庙去,却怎么找也没有找到狗的影子。 此时,铜钟沉沉敲响,蒲团摆了一地,香客越来越多,烛光越来越亮。抬头关帝,手捧《春秋》,神静神闲。一切存在的将不复存在,一切真实的将不再真实。我跟随着众人双手合十,心里默念,上帝爱你,阿门! 2013.8.11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