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县的雾,是劈面撞上来的。不像红海湾的雾,总不声不响地漫上来,又悄无声息退下去,如同那些被时光洇散的人影。红海湾边,我望着滚滚的海水拍打着沙滩,溅起浑浊的水沫,复又退下,周而复始,仿佛在低语着一些被遗忘的旧事。 海儿的影子,便在这海浪声里浮现出来。记忆瞬间将我拉回开县乡下,老屋后的山坡上。海儿比我小四岁,瘦得像棵没长开的竹子,眼睛却出奇地亮。我们一同放过坡上的黄牛,牛绳解开松松地挽在手里,任它们悠闲的啃着青草。割猪草时,他的小镰刀使得飞快,背篓总比我的先装满。玩“打仗”,他是我最忠实的“兵”,举着竹竿当枪,在田埂上冲锋,泥点子溅了一脸,也浑不在意。最记得是夏天,水田里蛙声聒噪,他挽起裤管,赤着脚丫,在泥水里摸索,眼疾手快地就能逮住一只肥壮的青皮绿蛙,得意地举给我看,笑声清脆地撞在山壁上。还有那棵,从石坎斜长出去很远的老杏树,下面是高高的包谷地。果实还青涩着,酸得人龇牙咧嘴,我们却忍不住馋。瞅着四下无人,便猴子似的攀上去,把兜里塞得鼓鼓囊囊。若被路过的乡亲发现,便会追得我们满山坡乱跑,风灌进耳朵里都是快活的呼啸。。 后来,我去镇上念书了,见面的日子就少了。偶尔回去,听说他也上了学。再后来,便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海儿没了,说是生了场急病,才18岁。那时我已在更远的异乡,得知时,坟头的青草怕都长起来了。那个在泥水里摸爬滚打、偷杏子时眼神狡黠、笑声像山泉一样清亮的少年,就那样被黄土无声地掩埋了。山坡还在,老杏树还在,只是那个瘦小的身影,永远定格在了18岁的夏天,成了山坡上一个模糊的、带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远影,再也追不上,唤不回了。 海浪声渐渐模糊,思绪却被另一股热浪裹挟——那是南方,东莞。铁皮屋顶的厂房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浪。在那里,我认识了田事理。他大我几岁,一张方正的国字脸,个子不高话不多,做事却极其稳当。流水线上,机器轰鸣,汗水浸透工装。他的手艺好,动作快,常常在完成自己那份后,默不作声地帮我顶上一段紧张的工序。下了班,我们钻进厂区外油腻腻的大排档,点几瓶最便宜的啤酒,炒一盘螺蛳或一碟米粉。啤酒的潲水味浸润着喉咙,却也奇异地熨帖着异乡的孤寂。灯光昏黄,烟雾缭绕,我们谈过家乡的山水,谈过厂里的憋闷,也谈过那些渺茫又似乎触手可及的“将来”。他眼神里有种特别的坚韧和疲惫交织的东西,像一块被生活反复捶打又没完全失去棱角的石头。那时,我们以为这份在机器的咆哮声和啤酒的泡沫里结下的情谊,至少能支撑着彼此走一段不短的路。然而,生活的流向总是出人意料。后来,他因故离开了那个厂,去了另一个城市,也许是更远的工业区。起初,还通过一次电话,声音在电流里显得遥远而模糊。再后来,号码换了,人海茫茫,便彻底断了线。那个曾在流水线上并肩作战、在夜市烟火气里碰杯谈心的人,就这样被生活的浪潮无声地卷走了,如同投入海心的一颗石子,连涟漪都很快平息,只在记忆深处留下机器轰鸣的沉闷回响。 一阵带着腥气的海风吹来,凉意浸人,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雾霭沉沉的对岸,仿佛能穿透山峦,看到乡下老屋的方向。那里,有奶奶。她像老屋门前那棵沉默的黄桷树,根深扎在泥土里。我长年在外打工,像只候鸟,只有过年那短短几日,才能飞回那个熟悉的巢。奶奶总是早早地就站在门口的树下张望,矮小的身影在冬日灰白的天色里,却又像一尊巍然的塑像。见了我,浑浊的眼睛里才倏地亮起光来,干瘪的嘴唇抖动着,半天才唤出我的小名。她拉着我的手,那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有着不可思议的暖意。灶房里,她佝偻着身子,用最朴素的食材变着法子做我儿时爱吃的饭菜,火光映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安宁又慈祥。围坐地坝边,她絮絮叨叨总有问不完的话:‘在外头吃得饱不?穿得暖不?活儿累不累?’ 我一一应着‘好’。心知肚明这些报喜的话,她未必全信,却也从不戳破。只是用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一遍遍细细地在我脸上逡巡,仿佛要把这一年缺失的份量,都一寸寸地量回来、看回来。她絮叨着村里的琐事,东家的娃,西家的狗,声音低缓,像在唱一首古老的、只有她懂的歌谣。那些短暂的、被柴火锅气烘得暖融融的团聚时光,是漂泊岁月里最踏实的锚点。然而,这锚点也终究松动了。最后一次回去,树下没了那个张望的身影。她走了,在一个我全然不知晓的时刻,像一片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归于她守护了一生的泥土。老屋空了,灶膛冷了,那个絮絮叨叨的温暖声音,连同那带着老树皮般触感的手,都成了再也无法触及的远影。唯有那些温暖的记忆,像柴火灶灰烬里未灭的星火,在心底某个角落,时明时暗地闪烁着。 暮色四合,海面愈发苍茫。附近的灯火次第亮起,星星点点,如同散落的旧梦。海儿、田事理、奶奶……他们的面影在这昏黄的暮色与水汽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最终都融入了那片浩渺的苍茫里,成了我生命长海中无法打捞的沉舟。 人生在世,原就是一场又一场无声的告别。那放牛割草、偷杏抓蛙的伙伴,被无情的病魔永远留在了故乡的山坡;那在异乡流水线上互相支撑、在夜市烟火里碰杯谈心的工友,被生计的浪潮冲散在茫茫人海;而那在门口树下殷殷守望、在灶火旁絮絮叮咛的至亲,也被时光不动声色地带走,归于永恒的寂静。他们如同这海上的帆影,曾与我共渡一段或短或长的水路,留下或深或浅的波痕,最终却都驶向了各自不可知的远方,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水天相接处。 雾又起了,丝丝缕缕,缠绕着海边的灯火,也缠绕着心头的怅惘。那些消失的身影,并非情意不真,亦非人心易变。只是这生命的海水奔流不息,挟裹着万物前行,身不由己。有的船沉了,有的船转了弯,有的船被风浪推向了不同的航道。我们能做的,只是在某个雾霭沉沉的黄昏,独坐海岸,望着逝水,默默记取那些曾经同舟时,掌心里传递过的温度,眼波中交汇过的微光。这便够了。何必追问风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它只是吹过,带着水汽与远方的消息,也带走了我们生命中,一个又一个无法挽留的远影。涛声如旧,日夜不息,诉说着永恒的流逝,与这无垠苍茫的沉默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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