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自己

会彦

生活的赠予如风如雨，如潮如汐，如泥如尘，既不问人之好恶，亦不由人意推拒。我们凡人便如那滩涂上零落的小小彩壳，被浪涛裹挟着，一程又一程，身不由己，也难脱其羁绊。
      然而，我们何曾只甘为随波逐流的浮萍？
      记得巷尾的老鞋匠，日日坐在矮凳之上，任喧嚣人潮在巷口穿梭如织，他却岿然不动，只埋头于手中一只磨损的旧鞋。他全神贯注地缝补、敲打，动作沉稳得宛如在修复一件稀世的艺术品。那专注的眼神，分明于喧嚣尘世之外，辟出一方针脚密实的澄澈天地。此情此景，令人想起多少为生活所迫，在流水线上机械劳作的手，却唯独他那双手，在缝缀生活缝隙时，竟也缝缀出了自己灵魂的纹路。
      更有赤脚医生张大哥，终日肩挎药箱，奔波于崎岖山路之上，只为散落山间的人家带去一线生机。他身后，曾有多少世俗眼光筑起高墙：那规整安坐诊室、穿白大褂的安稳路途，原是他唾手可得的未来。可他偏将名字刻在制服内侧，一步一步踏着山石，将名字嵌进崎岖蜿蜒的山路里。崎岖山径上，他独行的足迹，不正是生命对千篇一律那无声却倔强的抗辩？
      至于邻家那位卖花的小女孩，又另是一番光景。她每日摆弄那些寻常的野花，每每插进古朴的陶罐里，竟能变幻出令人惊喜的构图。旁人皆道此等营生不值几个铜板，她却兀自珍重自己的每件作品，仿佛每一朵花都裹藏着一个世界，而每一个陶罐则盛载着只属于她的宇宙。这野花与陶罐的搭配，岂非是对千篇一律的无声反叛？她所售卖的，哪里是花，分明是些被俗世遗忘、又被她重新赋予魂灵的老物件儿。
     这样看来，生命所赐予的际遇，原如陶器入窑时滚烫的釉料。我们生命这陶坯，在火中颠簸翻滚，其形或受外力捏塑，其色或遭命运涂抹，然而烈火之中，釉料熔融漫流之际，却终将凝定出只属于此一物的、世间无二的斑驳纹路——那是在烈焰里方肯显露真容的，我们自己的灵魂面目。
      因此，所谓“活出自己”，不是挣脱泥胎自寻乌有之乡；而是在窑火千度之中，任命运之釉浸透，然后于那高温下，凝成只属于自己肌理的、灼灼不灭的奇彩。
      命运如陶轮旋转，我们被置于其盘上，身不由己地揉捏塑形。然而当窑火点燃，釉料在高温中蜿蜒流淌，每一道裂痕，每一抹异彩，却最终在炽焰中凝成我们唯一的面目——这面目，是万物无法模仿的印记，是存在本身无可替代的座右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