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拂磜下,故宅诉流年 ◎戴镜兵 中秋渐近,风软云轻,南国的丛林泼洒着浓得化不开的绿,连呼吸都浸着草木的生机。初入海丰西坑磜下村,一缕清甜花香便撞进鼻腔——不是枝头零星的点缀,是漫过衣襟的馥郁,将行路的倦意轻轻拂去。循着村民的指引,踏过青石板的凉,掠过老榕树垂落的须,在屋檐下的闲谈与墙角的旧物间,我慢慢触到这座村落的过往。 行至“雄鸡展翅“大屋遗址前,脚步不自觉地轻了,连呼吸都放得缓了些。断壁残垣立在原地,墙面上的苔痕绿得发亮,有的地方砖缝已经开裂,露出里面泛黄的泥土,可即便如此,仍能清晰辨出当年屋宇的恢弘轮廓——残存的门柱虽已斑驳,却还透着几分挺拔,墙角的基石厚重扎实,能想见当年建造时的用心。指尖轻轻拂过斑驳的砖墙,粗糙的触感带着时光的温度,恍惚间,仿佛能看见百余年前的戴颖海:他穿着青布长衫,手里牵着年幼的孩子,身旁跟着挎着包袱的妻子,从黄羌虎噉廖屋村一路赶来,脚步坚定地踏在这片土地上。他来这里的缘由,是为了守护黄氏奶奶的墓地。 戴颖海的奶奶娘家在黄羌虎噉车子田,一生勤劳仁慈,白日里操持家务、耕种田地,夜里还会在油灯下为子孙缝补衣裳,遇着邻里有难处,总愿意伸手帮衬,尤其对自家子孙,更是倾注了全部的疼爱。戴颖海自小就跟在奶奶身边,听她讲从前的故事,吃她做的米糕,这份祖孙情早已刻进骨血里。奶奶逝世后,他守在灵前哭了许久,悲伤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久久不能自拨。后来得知奶奶葬在西坑磜下,他便下了决心——要搬到这里来,守着奶奶的墓地,也守着这份念想。婚后,他主动向父亲提出迁移,带着妻儿来到这片青山环伺、绿水萦绕的宝地。 此后的日子里,戴颖海几乎将所有心血都扑在了这座大屋上。他亲自去山外挑选木料,看着工匠将粗壮的杉木锯成梁柱;他踩着晨露去河边挑水,和泥、砌砖,每一处细节都亲力亲为;为了凑够建屋的钱财,他甚至变卖了家里珍藏的老物件,只为让大屋能更坚固些。终于,一座背山面水的客家大屋立了起来,飞檐翘角虽不似官家宅邸般华丽,却透着朴实的气派。屋前的大片良田,是他带着家人一锄头一锄头开垦出来的,春种时插满嫩绿的秧苗,秋收时铺满金黄的稻穗,风一吹,稻浪翻滚,像铺开的绿绸与金缎,为子孙后代撑起了安稳生活的根基。如今风掠过遗址旁的古木,树叶“沙沙”作响,仿佛还在诉说着那段拓荒兴业的往事,每一声都满是岁月的厚重。 戴颖海夫妇先后生了七个儿子:长子戴初汉、次子戴初升、三子戴初旋、四子戴初魁、五子戴初兴、六子戴初蘭、七子戴初源。每个孩子都生得聪明伶俐,眼眸里透着灵气。戴颖海深知“无才无德难立足”的道理,为了让孩子们能有出息,他在“雄鸡展翅”大屋左边,专门建造了一所学堂。学堂的窗户宽敞明亮,阳光能透过窗棂洒在书桌前,他还特意从邻村请来学识渊博的先生,教孩子们读《论语》《孟子》,写毛笔字、作文章。怕孩子们只知读书不懂强身,他又在学堂旁边建起了一所武馆,武馆里立着木桩、挂着沙袋,请来的武师身手矫健,教孩子们打拳、练棍,强身健体。 从那以后,磜下村的日子便充满了热闹的声响——清晨天还未亮,学堂里就传来“子曰诗云”的读书声,清脆又响亮;午后阳光正好时,武馆里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孩子们挥拳、踢腿,汗水浸湿了衣衫也不喊累。日子一天天过去,后代子孙里,有人考取了秀才,穿着长衫戴着方巾,成了村里的文化人;也有人在武术上崭露头角,在乡里的比武中拔得头筹,成了人人称赞的健儿。每逢佳节,磜下村更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特别是元宵佳节,村里搭起高高的灯棚,灯笼上画着花鸟鱼虫、才子佳人,点亮后整个村落都浸在暖黄的光里,村民们提着灯笼游街,孩子们追着灯笼跑,笑声、歌声、锣鼓声混在一起,热闹得能传到山外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七个儿子渐渐长成了文武双全的青年,尤其是长子戴初汉和次子戴初升,不仅学识扎实、武艺出众,还生得面貌堂堂、身姿挺拔,一表人才。长子、次子成婚后不久,戴颖海便将他们叫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说:“磜下村虽好,但天地终究有限,你们要想让子孙后代有更多的发展空间,就得走出这里,去更广阔的地方闯一闯。”兄弟俩听进了父亲的话,长子戴初汉四处物色后,带着家人移居到了惠东高潭中洞,那里山清水秀,也有足够的土地开垦;次子戴初升则选择迁居到西坑深陂下,与磜下村隔着一座山,却也能时常回来探望。其余五个儿子则选择留在磜下村,守着祖宅与良田,将日子过得安稳踏实。 月转星移,岁月如歌,磜下村走出的子孙渐渐遍布大江南北,像四散的种子,在不同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特别是长子、次子传下的后代,更是名声在外——中洞的戴姓族人,在战争年代里,怀着一腔热血投身革命,他们为革命不但捐出了“百庆楼”和大量的财物,而且有大量的戴家子弟扛枪上战场,冒风险传递情报,为革命事业作出了重大贡献;到了和平建设的当代,他们也没停下脚步,有人成了工程师,有人当了教师,在不同的岗位上发光发热,成了人人称赞的精英。西坑深陂下村的戴姓族人也不甘示弱,他们带着磜下村人勤劳肯干的劲头,在中华大地的商界打拼,从小小的生意做起,慢慢拓展业务,如今不少人已成了商界精英,提起他们的名字,熟悉的人都会竖起大拇指,为戴氏祖上添了光、增了彩。 然而,时光从不会停留在原地。改革开放的浪潮涌来,城市的发展日新月异,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工厂里的机器日夜轰鸣,更多的机会在城市里等待着人们。磜下村人也动了心,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收拾好行囊,告别了祖宅与亲人,走出山村涌向都市。他们在城市里找工作、学技能,有的人开了小店,有的人进了企业,凭着在村里养成的吃苦耐劳的性子,渐渐在城市里扎了根,谋得了不错的发展。可与此同时,故里却因为长期无人打理,渐渐添了荒凉——老房子的瓦片开始漏水,墙皮一片片脱落,屋前的良田没人耕种,长满了齐腰的野草,曾经热闹的村子变得冷清,只有几位老人守着空荡荡的村落,偶尔的咳嗽声在村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寂寥。 好在,乡愁从不会被岁月冲淡。近来,许多在城市里站稳脚跟的磜下村子弟,心里始终牵挂着故乡。他们或是趁着节假日回来探望,看到故里的荒凉模样红了眼眶;或是在深夜里想起儿时在老榕树下玩耍的场景,辗转难眠。终于,有人提出要重修故里,这个提议一出来,立刻得到了许多人的响应,一批批子弟从城市回归。站在“雄鸡展翅”大屋遗址前眺望,远处已有村民在清理荒草,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那些忙碌的身影,竟与百余年前戴颖海拓荒时的模样渐渐重叠,同样的坚定,同样的充满希望。 风又起了,带着花香与草木的气息,掠过耳边时,仿佛还能听见学堂里的读书声、武馆里的呼喝声,还有村民们热闹的闲谈声。我忽然懂得,磜下村的故事从不是停在过去的旧章,那些断壁残垣不是终点,而是连接过往与未来的纽带。戴颖海的孝顺、远见与坚守,早已像种子一样,埋进了每一位戴氏族人的骨血里,代代相传。正如这南国的秋,从不会因几片落叶而失了生机,反而在积攒着力量,酝酿着下一轮的繁盛——待来年春日,这里或许会重现当年的热闹,老榕树下会有孩子追逐嬉戏,学堂里会有朗朗书声,“雄鸡展翅”大屋的遗址旁,会绽放出更鲜艳的花,诉说着磜下村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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