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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清湖 散文] 【品清湖第二期】被虚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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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5 15:40: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城区文联 于 2020-11-5 15:5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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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万华,女,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学员。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散文》、《延河》、《山花》、《红岩》、《天涯》、《青海湖》等报刊杂志,出版有散文集《金色河谷》、《西风消息》等。


被虚构的人
李万华


回忆是一场盛宴

  完全处于混乱,但感觉迷人,第一次看电影《去年在马里安巴》,彻底被所谓“新电影”和“新小说”的结合弄得狼狈不堪。传统的单向线性时间坐标被打乱,过去与当下失去合理的衔接口,回忆与现实如同两枚气体充盈的皮球,毫无秩序地弹跳,事件成为片断,支离破碎又任意拼接,一些影像符号出现又消失,总是突兀,过去,现在,将来,心理,或者想象的各种时态,总是摸不准,似乎无意义的人物活动莫名其妙:打枪、喝酒、赌牌、跳舞,有意义的活动却又不知所云:不知名的戏剧,不知名的音乐,不知名的雕塑。镜头的闪回与唐突的剪接中,枪声骤响,女声尖叫,面孔瞬间凝固……不确定的,可能的,临时的,反常的,这后现代主义的“反电影”,风格如此浓郁。
  唯有影片的物质构建和语言精雕细琢。唯有一场回忆如同充溢着酒精的盛宴。
  以几何图案呈现的花园,它不容许有任何凌乱,树丛之中的砂石路,注定纤巧的高跟鞋要提在手中,身着古装的雕像,它的故事,来自神话传说也来自残酷历史,台阶总会在面前延伸,走廊没有尽头,一扇扇紧闭的门,它的旁边是黑暗阴冷的木雕,巴洛克,那个逝去时代风格装饰的客厅,卧室里镶嵌着边框复杂的镜子,而装有淡色饮料的玻璃杯不小心就会破碎,大理石光洁冰冷,女主人用一只手抱住自己肩头的姿势,还有男主人精致的面容,黑白调赋予他们以深度,每一个局部似乎都蕴含寓意,容得推敲,却没有哪一样属于多余和潦草,黑白同时给予它们以优雅和情趣。
  法语的读音那样美,尽管听不懂。人物交谈和叙述者绵密的独白,那几乎是一座语言迷宫:叙述,描绘,重复,提醒,犹疑和否决。“我再次遇到你,你从来不像在等我,但我们总是碰面,在每一个拐弯处,每一个矮树丛里,每一座雕像的脚下,每一座喷泉的池边,看起来仿佛,整个花园中只剩下了你和我”,“我们偶尔说说话,讨论雕像的名字,树丛的形状,喷泉的水滴,天空的颜色,或者我们什么都不说”,男主人公的语言,不能确定那是诱导,是侵占,是布局,是幻想,还是迷惑,而女主人公,在繁复的,如同他们所处的那座房屋一般奢华的语言中,不断恍惚,焦躁,沉溺,再恍惚。语言总能制造一切,包括承诺和谎言,语言也总能摧毁所有,包括想象和记忆。如果封闭的内景不能表现人物内心的踊跃,如果不能让时间的迷幻和暗潮似的情感得以宣泄,就让语言表达吧,这古老的,无处不在的,然而不可靠的方式。
  主杆之外的枝枝杈杈,包括攀援的藤蔓,短暂停歇的鸟雀,几乎都是形式,尽管偶尔开花,偶尔结果,偶尔鸟语啁啾。这如同我们的一生,一条路笔直地通向尽头,但让我们停驻、徘徊、回首、拐弯、疾步和慢行的,全是路旁婆娑的风景。再看《去年在马里安巴》,却发现,排除掉导演阿伦·雷奈所做的极尽一个法国新浪潮导演最先锋的拍摄手法外,影片讲述的,依旧是一个有着自己逻辑关系和时间关系的故事,一个可以发生的故事。
  浪漫的故事可以发生,陈旧的故事同样可以发生。只是,有些故事发生在瞬间,有些故事,需要长久铺垫,这如同,有些故事只在故事中,而有些故事,注定负载寓意和象征。“这是一部简单的爱情故事,是相遇、劝说、征服的过程”,导演如此解释,过于急躁。因为简单的过程,原本可以任意猜测:是过去,现在,将来,是现实,梦幻,想象,是可能,还是不可能。这原本是这部电影叙述的快乐:彰显一种形式,让它如同烟花礼炮,因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回忆。
  在个人,回忆是一场充斥着酒精的盛宴,谁的回忆精准无误,谁的回忆又需要反复核实。然而在繁复的时空里,回忆又永远只是线条。偶尔纤细,偶尔粗壮,却总是断断续续。我们相遇,不过是两根线条交叉而过,叠加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无法印证,亦无法相映成趣。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过去,也看不到越行越远的,我们的别后。因此可以制造,可以销毁,可以无限制地揣测,我们彼此的回忆,不过是一些单薄易碎的不确定。


被虚构的人

  很多时候,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毫无关系。譬如现在,这秋分之后的某个薄暮,太阳在天空,仿佛煮糊了的汤圆,灰白色的云漫过,粘稠的汤汁那样可以用勺子舀起,地面上,白杨树垂着叶子,那是无数倦怠的面孔,等待歇息,我坐在窗内,敲几行字。这是一件正在发生的事,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但这件事暂时将我同他人隔绝起来。窗外,无数粉尘中的人,正在行色匆匆,或闲散隐逸。他们在这粒大汤圆下念诵经文,在水边为一棵瘦小的莴苣培土,拄着拐杖乞讨,或者含泪吞下一碗牛肉粉丝……此刻都已与我没有关系。真是如此,此一时,我不知登山者怎样渴望营地,不知疼痛者怎样祈祷痊愈,不知醉酒者怎样胡言乱语,不知老去的人怎样将前尘影事细细回忆。
  这自然是另一层意义上的关系,排除掉生物链和社会体系。但绝不是你在饥饿,而我在饕鬄,你瑟缩角落,而我打马走过花前。
  寻找那位女子,已经许久。这一件事情来得毫无征兆,我甚至不记得那是何时,在何地,我在做何事情。那一刻,女子的脸突然出现在大脑屏幕上,像贝拉·塔尔或者塔可夫斯基的一个电影镜头。齐耳短发,杨魏玲花一样的脸型,大嘴,微笑时右嘴角上翘,露一个酒窝,皮肤白中泛黄。无需观察,她的笑容我早已熟悉,便是她说话的方式,她的女中音,说话时带着的鼻音,以及她头发散出的一点点洗发水味道,我也熟悉。我像熟悉旧日曾经形影不离的某个朋友那样熟悉她,但我不记得她是谁。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开始在记忆中搜寻她时,发现没有一件事情与她有关。
  我以为这是暂时的健忘,只要努力回忆,定能水落石出。我以时间为线,从童年开始搜索,直至目前,我也曾以空间为线,扫描我所到过的每一个地方,但她始终不曾出现。不存在于我的任何一个年龄段,也不在我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没有命姓,不知籍贯。她只是以一扭头,咧嘴一笑的脸部特写,出现在我的大脑中。
  电影《盗梦空间》里,造梦师柯布对设计师女孩说: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你从来回忆不起某个梦的开头,对吗?你只记得梦做到一半,然后就断了的那一部分,是不是?在那部电影中,判断身处的是梦境还是现实的方法,看旋转的陀螺是否停下,如果陀螺停下,说明那是现实,如果陀螺无尽止的旋转,说明那是梦境。造梦师和设计师女孩对话,实际是给了女孩另一个判断梦境的方法。
  那位女子可能是梦境中人,有一时,我这样判断。但梦境中摇曳的花,从来没有芬芳,梦境中巍峨的雪山,从来没有寒凉,梦境中断了的脚踝,从来没有疼痛,梦境中流过的清泉,没有潺潺声响。梦可以渲染色彩,演绎情节,可以编撰词汇,创造诗词,可以哀伤,可以失重,可以恐惧,但梦不会让你在遇到一个人时,感受到她发梢散出的洗发水味道。
  排除掉梦境的可能,又不肯将她归于我偶尔的失忆,查找不到任何出处,我只好认为她是记忆虚构的一个人物。
  这世上,虚构的事情和人物,再怎样离奇,总有一些根据。其间原因,除去世间物事总是似是而非,大约便是想象力的问题。虚构的奇异与否,肯定与想象力成正比。然而大多数人的想象力又与年龄成了反比。庄子是个例外,摇摇摆摆长大成人,想象力并没有被现实削减,但那只撞上庄子额头的异鹊,还是来自南方。博尔赫斯写时间,依旧说它是一条河,流过田野,流过屋顶,流过空间和所有星辰,说它不过是小径分岔的花园。虚构总像鸟飞过时的翅膀痕迹,像灰烬消散时,孤儿寡妇号哭空城。
  这样,我又觉得,那位我百般寻找的女子,肯定来自我的生活。我们或许曾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或许曾离别相聚千回百转,又或许,萍水一逢而后再无音信相传。我相信我们之间,曾经枝叶繁茂如同春天,但最终隔断,并非源自一场胡搅蛮缠,也并非故意删减,而是,某种自然而然。
  所以某一天,你我皆有可能,成为被虚构的人,在你我的记忆中,这实在不必要唏嘘感叹。

一枝花

  晨间,一场大雪突至,天地瞬间迷乱。站在窗前,看远山和近处楼宇。其实远山已和天空融为一体,楼宇也只剩一些方形的灰白轮廓。雪花如同春天的雾气,并非从天空降临,而是,从大地升起。它迅速生长,肆意蔓延,最终将大地上的细微和庞大遮掩。
  有雪有雨的时刻,总是让人感觉安全。这并非否定太阳的温暖,以及,月华清辉。太阳底下,人们各自匆忙,月光之中,人们多又异梦同床。看似充实热闹,然而浑然之中,个人的界限分明。世界寥廓,万物丛生却又各自为营,惟有雪,惟有风雨一场接一场,惟有雾,惟有一种来自自然的迷蒙,才会将个人连接,成为无是无非的一个整体。在那里,人们共同迷茫,共同忧伤,便是偶尔埋怨,也带着殊途同归的一致。所谓风雨同舟,我更喜欢文字表面的意思,因为简便,因为容易做到。
  在这之前,是一场春天的雨。雨即便细小如同光纤,如同发丝掠过面颊,也要发出声响。大约凡是耐不住寂寞的事物,都喜欢弄出些声响,譬如风雨雷电,譬如鸟虫走兽。这些自然的声响,若能翻译出来,说不定亦有寂寞此生谁与共的叹惋。至于雨之前,这是这一天的开始不久,是一阵唢呐吹奏。
  民间的曲调,总是情绪质朴外露,结构单一,气氛烘托,全借助往复回环。很多时候,人们甚至并不追究这曲调的名称,以及由什么乐器演奏,单知道它该在何时该如何响起。唢呐声自远处传来,起初只是凭空一声呜咽,我以为有人在未明的天色中哀痛伤绝,但在后来,这声音开始丝丝缕缕。它时而哽咽如同冰下之泉,带一些青灰的幽冥冷气,时而凝滞干枯,疑似气绝。我在帘内,误以为它会越来越近,直至窗棂,并且让灰白的纱帘拂动。然而它又渐渐离去,断续绵延,仿佛一场晚秋细雨淅淅沥沥。
  有人正在离开这个世界远去,再无回归路。这样的远去,有时候是凛然决然,有时候是迫不得已。
  每当有人去世,就会有唢呐响起,这是家乡的习俗。电影中,我看见喜事出现,总有唢呐高分贝响起,或者几支热闹明快的曲子,或者一些诙谐风趣的打情骂俏。想来在那些地方,唢呐只与喜庆有关,它接近民众,并演奏他们的欢乐。我所熟悉的唢呐,却来自一场又一场丧礼,那依旧是来自民众的丧礼,穿戴孝服,大声哭泣,种种礼仪,尽显传承与民间智慧。丧礼之中,唢呐会贯穿始终,它几乎是整个丧礼的指挥者与组织者:何时开始某个环节,何时某人离开……自然它会因为丧礼的不同环节,而吹奏出不同旋律的曲子。
  这些丧礼中,唢呐在竭尽所能的渲染悲伤气氛,有时会有大段哭腔出现,特别是起灵时候。但有时候,如果请来的唢呐艺人不止一个,人们会在丧礼中提出额外要求:来一段唢呐演奏比赛。于是会有令人兴奋,并且快乐的事情出现,尽管这是丧事。人们簇拥一起,演奏唢呐的人会暂时放下悲伤的曲调,来几段人们熟知或者陌生的曲子,孩子们笑起来,在院子中央跑动,灵魂幡被风吹动,发出啪啪声响也无人关注……真正的悲伤者,除去亡者亲属,并无他人,这使一场丧礼充满复杂情绪,因为总有人在群体中谋划个人私事。即便是亡者亲属,也不一定至始至终沉浸到悲伤之中,死亡毕竟是见惯的事情。
  作为乐器,我并不了解唢呐,尽管它一直在诉说天下兴亡。《百鸟朝凤》听过几次,鸟的天堂,热闹中带些鼓噪,听几遍,再不想听到。那是一个群体的欢乐,赞颂海晏河清。群体的欢乐似乎总是少,因为个体总在烦忧。《一枝花》也听过,来自民间曲调,一开始就哭。哭总归有好的一面,因为它来自个体。但《一枝花》妙就妙在,哭完之后接着欢乐。它的那份欢乐,甚至让人想到席勒的诗句: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神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
  消除切分歧,
  在你的光辉照耀下
  四海之内皆兄弟。

  听得久了,依稀明白《一枝花》的寓意似乎就是:死亡原本是个体的事情,你前我后,从不相约同往,但死亡需要人人参与,不得逃离,不得原地滞留,不得延期,这样愿意不愿意地前赴后继,无以中断,死亡又成了群体的事情。这何尝不像一场丧礼。


搜寻者

  我一直分不清自己是乐观主义者,还是悲观者,虽然有乐观主义者发明了飞机,悲观主义者发明了降落伞之类的说法。我曾经用一些惯常的梦来做判断,譬如从陡峭的悬崖跌落,掉到铺满雪花的草垛,再由草垛掉到冰冻的地面,或者从陡直的云梯上仰身摔下,身体在空中做出夸张的抛物线……种种无以中断的下降与坠落,感觉自己藏着些悲观的因子。一次,友人在微博记录《西游补》作者董若雨的梦:“梦而登天,未至,下视白云如地,因坠云上,驰走数十里,误踏破云,坠水畔”,我跑去说话,避重就轻,笑话董若雨恐高症,私下觉得自己的梦也涉嫌恐高,因为我原本便有恐高症。
  董若雨有恐高症的嫌疑,但看上似乎是个乐天派,做梦敢登天。庄子似乎只让大鹏和至人去天上乘云气,骑日月,自己则安稳地站在地面上做猜测: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之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庄子几乎是个悲观主义者。
  其实坐在飞机上看飞机,飞机还是很可爱。它在云层,或在碧空,撑着大翅膀,慢悠悠的移动,显得脾气温和,不急不躁。如果远处恰有另一架飞机,蚊子般细瘦的一线,衬着天际,看上去孤苦伶仃,让人想伸出手打招呼。从这一点去看,我又觉得自己带着些乐观者的成分。
  塞缪尔·贝克特的荒诞剧《等待戈多》,似乎也具备心理测试的功能。我这样说,似乎将一本严肃的文学作品当无聊的游戏使用,实在有点轻薄。但抛开过多的文本分析,书中的等待者,以及等待的读者,也可以分成两类:或者认为戈多是希望,是明天,是梦想,是救世主,是一株即将开花的树,为此等待,以至花开叶落;或者认为戈多是破损,是虚空,是消失,是灭亡,是一只手与另一只手的挥别,并且明知如此,依旧束手就擒。
  曾经与友人闲聊,我说出世其实是一种极端,柔和的态度应该是看清楚存在的阴暗与明亮,并不逃遁,而是返身回到其中,在明亮中闪光,在阴暗中保持明亮。说世间如果是一条时而清澈时而浑浊的河,你驾一条船独自行驶,你可以逆流向上,也可顺势而下,但你要有迎接幻灭的勇气,也要有等待渺茫的耐心。
  然而今日去看,以上种种见解说辞,显得大而无当,判断评定,亦是虚妄,不过好在已成过去。过去只是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如果坐下来细究,会看到其间种种驳杂,有许多你已不愿再去碰触,不过你知道,它们曾像路基那样,虽然凹凸不平,但还是将你安全递送,直到此时。
  雷·布莱德伯里的小说《蓝瓶子》,曾讲述人们寻找一个蓝瓶子的故事。五千年,或者一万年前,火星人用火星玻璃吹制出一个蓝瓶子,据说它里面包含很多东西,这激发起人们寻找的欲望,因为人们总是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断有人找到蓝瓶子,但是找到蓝瓶子的人们什么都不曾说出,其后蓝瓶子又不断丢失。如此反复,蓝瓶子不断被找到,然后遗失,再找到,再遗失。贝克也在寻找蓝瓶子,并且已经找寻了十多年。贝克十多年前从金星到木星的远行者那里听说蓝瓶子之后,他的生命便有了意义,因为蓝瓶子能改变一切。贝克一次次寻找,但有时也担心会过早找到蓝瓶子,因为他觉得自己真正在乎的,似乎并不是蓝瓶子,而是寻找本身,以及为寻找而在布满尘埃的城市之间的奔波。
  贝克最终找到蓝瓶子,他在星光下将美丽的蓝瓶子打开,并且将从瓶口涌出的空气深深吸进肺里,他在那一刻完全放松下来,他告诉自己说,找到了。因为他明白瓶子里的东西,正是他一直所渴求的东西,那也是无数搜寻者,所希望得到的东西,那是一个能结束一切的东西,死亡。
  “他们打开瓶子,就能发现他们最渴望的东西。多少漫长而孤独的年月里,所有不快乐的人,所有渴求的人,打开它都为的是寻找他们在整个行星宇宙里最渴求的东西。而他们全都找到了,正如这三个人一样。现在可以理解了,为什么瓶子的传递如此迅速,一个接一个,人们随着瓶子的轨迹而消失。秋天的谷糠散落在沙地上,散落在死去海洋的边缘,变成火焰和萤火虫,变成迷雾”。
  这是一个关于结束和孤独者的故事,正如小说所说,结束疑虑,折磨,单调,彷徨,孤独,恐惧,结束一切。这篇小说里,所有寻找的人,那些被疑虑、单调、彷徨、孤独和恐惧控制的人,他们在重创的城市间,在斜依的楼层中,在倒塌的石柱旁,在废旧汽车的残骸里,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不遗余力地找寻,如同不曾疲惫的浪潮那样,如同春草,如同原野的火焰那样。
  你永远无法判断,你也永远无法给予某种标签,那些搜寻者,他们是一群消极的悲观者,还是一群积极的乐观者,当某一个世界迷失,当对立和二元失去选择的余地,当空间只剩下一维,当你站在起点和终点的结合处。

结 局

  一件事情如果没有结局,自然不能称之为事情,如果一件事情看上去似乎没有结局,那肯定不是事情的实相,这跟一件事物的存在相似。事物的存在如果没有任何变化,开始既是结束,过程便是开始,没有停顿,没有中断,会怎样。电影《都灵之马》开始时,随着马夫回家这个长镜头,是一段慢慢持续的音乐,单调、反复的简单旋律,由低沉的大提琴演奏。假如不去关注镜头的移动,忽视掉旷野的树和风,以及马夫的疲惫和倦怠,假如只是闭上眼,听音符无以止尽的持续,大约没有多少人会坚持几分钟。我曾经尝试,起初会注意音符的跃动,旋律虽然沉闷,但也有某种情感藏在里面,需要领会。然而时间一长,音符变化所带来的新鲜感逐渐消失,某种一成不变的东西渐渐显露,音乐开始变得枯燥,无法忍受。一位朋友形容此种感受,说,如同钢锯拉过心脏,一根弦快要崩断,但就是丝丝不断。
  凡俗人的愿望,通常是花好月圆,人常康健。然而如果一枝花始终是绽放模样,一缕光始终搭在窗檐,一声鸟叫没有婉转,一个涌起的浪保持直立,如果一个人一直是青葱或者中年模样,一种猜测一直在猜测当中,一种预设一直被预设,会怎样。它们是否会如同一条蟒蛇,隐去头尾,只是一截壮硕的躯干部分,在路旁草丛不分时日地爬行,最终令观者厌倦,乃至逃离。
  存在如果没有多样化呈现,消失,隐匿诸种可能被一一否定,便也失去存在价值。一件事情发生,原本只是某种偶然,或者自然的顺应,不足以引人注目,是不可预知的结局令事情变化多端,充满魅力。过程是事情的重要组成部分,长短不一,事情本身可以御风而行,亦可逆流而上,不管方式怎样,结局始终在前方。结局是这样一回事情,你在行走,一条小狗迎面向你跑来,你不知小狗缘何而来,不知它会有何种举动,为此充满各种猜测,你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于是这种悬念越来越浓。结局又如同树上的那片叶子,你知道它迟早会变黄,凋零,但你不知它最终会飘向哪里。
  电影《罗拉快跑》中,罗拉为了阻止男友曼尼去抢超市,必须要在20分钟内筹到10万马克,为此,罗拉摔下电话,开始为钱奔跑。如果单是这样一件事情,导演也许会发挥各种才能,将筹钱过程演绎得波澜起伏,人间百味,也许会尽显其中,然而导演的意图并不是单一的过程本身,而是过程导致的结局。罗拉被父亲赶出,无奈同曼尼一同抢劫超市,被警察包围,中枪身亡,罗拉将父亲作为人质,抢劫银行,但曼尼被急救车撞死,罗拉没能见到父亲,只好以100马克为赌注,赢得10万马克,曼尼也找到丢失的10万马克,交给老板。这是三种不同的结局,因为罗拉不满意第一种结局,重新奔跑,得来第二种结局,依旧不满,再跑,终于得来第三种结局。
  电影中,结局可以多次改写,直到尽善尽美,因为它有一个逐一到达的过程,改变过程,结局随之而变。但罗拉从没尝试过改变事情的起因,譬如,她的钱包没有被人抢走,譬如曼尼的钱袋,没有丢失。结局看上去似乎有可操控性,但决定因素还是在于起因。
  一次梦中,正在发生某件事情,事情自身模糊不清,但梦中的心理活动异常清晰:我预见到事情会有糟糕的结局,于是尝试提前改变。这种想法极其合理,但做起来便觉力不从心。因为事情本身延生出许多触手,如同密集根须,纠缠难解,牵动其间任何一线,其余部分都会粘连。诸种衡量比较的结果是,梦中出现一张灰白蜘蛛网,黑色蜘蛛盘踞中央,我告诉自己,蜘蛛是事情的起因,结局如同网布在那里,若要改变结局,先得让蜘蛛改变结网的方式和速度。
  这种企图改变不良结局的愿望,最终颓然放弃:任何一种结局都不曾见到,焉知到来的结局便是预知的结局。
  起因和结局,看上去,似乎是这样一种事情,起因只是一个点,结局也只是一个点,过程在两点之间,像甩动的绳索。这之间存有一个限度,譬如,绳索甩动的弧度越大,两点之间的距离越短,反之亦然。然而所发生过的事情,并非如此。
  实际上,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起因。《罗拉快跑》中,三种结局不会同时出现,结局没有任何并列的可能。罗拉奔跑的起因是钱包被人偷去,这个起因,不过是另一件事情的结局。
  如此环环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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