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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清湖 散文] 【品清湖第二期】千古伤心对此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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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5 16:16: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千古伤心对此园
潘国雄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早在中学时代,聆听语文老师诵读《钗头凤》时的抑扬顿挫,分明记得他厚厚的眼镜片后躲藏着的泪光。也许从那一刻开始,命运就指引着我一定会在人生的某一个节点走进沈园,走进陆游和唐婉的爱情诗篇。
  沈园原只是越中一处普通的宋代私家园林,虽然它也有江南园艺的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但真正让人神往的是它真实地演绎过历史上一个缠绵的爱情故事,故事里有一个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
  南宋绍兴十四年,陆游娶表妹唐婉为妻,端的是才子佳人,琴瑟相和,不料陆游当年考试未及,陆母怪唐婉使陆游惰于学,终会断送了儿子的仕途之路。在陆母的威逼之下,婚后仅两年就落得个执手相看泪眼,各自东西。
  绍兴二十一年,陆游在沈园赏春与唐婉不期而遇,眼前唐婉依然美丽,只是身旁多了一位气度不凡的赵公子。可以想见陆游心灵的伤口在此刻是如何被撕裂开来,随之而至的便是在沈园的一处断壁上信笔题写了《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曾经生死两茫茫,一朝遇见,往事像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是追悔,是自责,是无奈。他积穳于胸的全部委屈一时喷发而出。通篇文字可谓声声含泪,句句喋血,其情之深,其痛之切,又岂止一个错字了得。
    唐婉更在此次邂逅后难解怨忧,积郁成疾,不久便香消玉损。死前她亦依韵写下了另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凭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真的不须再说了,只一个“怕人询问,咽泪装欢”就已经把唐婉愁倚闲窗,和泪低咽的绝哀形象定格成宋词里一道最美丽的伤痕。爱有多深痛有多深,她把内心的痛苦和不幸像杜鹃啼血一般尽情倾吐,最终枯萎在雨送黄昏的花丛里,恰似一只受伤的蝴蝶,用生命完成了一次最凄情的完美。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后人对陆游和唐婉的所有称颂所有惋惜所有悲哀,都因为《钗头凤》把它放大到了极致。
    人们啊,我们有一千个理由要感谢沈园。因为沈园,因为陆游和唐婉在沈园的邂逅,才产生了堪称千古绝唱的《钗头凤》。
    当我围绕宋池塘的一泓碧绿穿行在沈园里,仿佛陆游曾经的深吟浅唱都隐约在断云石和听梅槛的平平仄仄之中。尽管许多的景象已经今非昔比,更漂亮了,可我倒是把其中的另一面忽略了。因为我知道,我是为钗头凤来的,我只顾在熙熙攘攘的游人中穿梭着,走过天地间石,走过六朝井亭。
    眼前是一片不算很大的竹林,虚虚实实的把先前的目不暇接作了一个隔断,只留下温温的几米阳光。我猜着这一定是《钗头凤》最合适的栖身之地了。想当年陆游与唐婉偶遇后难掩心中痛楚,定然会觅一无人处嚎啕一番,继而发出“错,错,错”的哀号。
    果然是,行到竹林尽处,灰灰的便有一道短墙扑面而来,钗头凤的哀音也愈见的清晰了。
    是你吗?我梦萦梦绕的《钗头凤》,你是否已经在这里等待了我八百年。我曾经一千遍也不厌倦的读你唱你思你念你,此刻,当你历经风雨依然沧桑的在我面前呈现的时候,我真的百感交集。
    “尘渍苦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我来了,我终于从万里之外的红海湾来了,带着爱情至上的少年别梦,带着唱尽今古的诗人崇拜,只是我来得晚了一些。
    词碑没有华丽的装饰,书法在青灰色石板上深深浅浅着,笔划都有些剥落。墙角下布满了厚厚的青苔,顺着石头缝子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空气中散发出潮潮的味道。墙那头树木很密,很暗,只留下天空的轮廓。
    我努力辨认着。陆游的词是由近代书法家夏承焘所书,尽管风格很古很拙,可传说中当时情景是陆游信笔题写在墙上的。没有了陆游墨迹的《钗头凤》,这应该算是并不完美的遗憾了。
    唐婉的《钗头凤》词已经无从查考出自谁人之手,唯其笔力娟秀,女儿文章自当有女儿书法。
    平心而论,以我对《钗头凤》的理解,终是感觉陆词更加上乘些。由景入情,情景交融,胸中块垒,几近气塞,必欲一吐为快,尤以结尾处三叠句更是达到了催情催泪的艺术感染力。而唐词与陆词意境虽同,情更转折,欲笺心事,怕人询问,真个是情何以堪。其为陆词情感的爆发起到了强烈的烘托作用。二者可谓珠联璧合。
    但历史上也有人对此产生质疑,还言之凿凿指唐词系他人伪作。撇开历史,从艺术的角度看,一种千百年来人们在感情上已经完全接受了的东西又何必去毁灭它?又有谁能回答我,到底需要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才能造化出如此的凄惨文章啊?
    我宁愿相信它是历史上真实的存在,反之,我也甘心被历史愚弄。对于《钗头凤》,我已经是病入膏肓了。
    我甚而想,假如陆游当初没有屈从母命与唐婉分离,应该也是可以圆满成白头偕老的结局。可是,中国文化历史上就失去了一个“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的爱国诗人,从这个意义上讲,个人的不幸岂不成了民族的大幸。
    我继而想,假如唐婉没有与陆游在沈园的邂逅,她还会写下《钗头凤》吗?她还会芳年早逝吗?以她的美丽多情,她一定会做成相夫教子的低调。可那样又有谁会记得宋朝还有一个堪如李香君,堪如李清照的诗歌女子呢?我不再为唐婉悲哀了,她已然活在陆游的诗篇里,她已经是不朽了。
    千古一曲《钗头凤》,它让我们接受了对宋朝,对陆游、对沈园的全部记忆。      
    《钗头凤》词墙使我沉重了,我要去看荷花。
    寻寻觅觅间便来到了孤鹤轩。孤鹤轩句出陆游“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陆游一生中多少回孤鹤归来,美人作古,其哀之大当是可以想象的。
    孤鹤轩在沈园居中位置,正对着宋池塘,沈园的多数场景尽可一览无遗,我正好在这里作一番凭栏了。恰黄昏天气呜呜的就下起雨来,雨珠密集的砸在湖面上,就有洇洇的水气泛起,荷田上面顿时蒸腾起一层漾漾的雾,缓缓地流动着,我都能嗅到满满的暗香了。
    沉醉间,几声清脆的笑语让我的目光顺了去,是一对可人儿正用荷花作背景玩自拍,瞧着她们嘴角上扬状,我也被那般萌萌模样逗乐了。她们告诉我,这荷花不是一般的荷花,是其他地方极难见到的并蒂莲,说话间透出了绍兴人的骄傲。
    并蒂莲,这回算是让我长了见识,趁着雨歇,我径自下到湖堤去。满池塘的荷叶都用一种很优美的姿态半张半卷着,叶面凹出个窝窝,盈盈的一颗雨珠合着微风掀动荷叶的节奏闪亮着。无数的并蒂莲就在层层叠叠的叶儿下面噼里啪啦的窜了出来,只看花茎上齐刷刷的都挂着一对花苞,花蒂向两边使劲扭开,象极了羊角模样,粉嫩粉嫩的。花瓣还微合着,据说盛放时节应该在八月前后。仔细端详,又会发现花瓣不止是纯粹的白色,它确是白得很丰满,很有力道的从底部向外泛出来,到得叶儿缘就滋润成了淡淡的粉红色,花香也是淡淡的。
    我猜想,这人间稀罕的并蒂莲一定是为陆游和唐婉绽放的,一念生出,满池塘荷花就摇曳起来,这又使我奇了。记不住哪人说过,荷花是有灵魂的。是的,此刻,我更愿意用荷花来比拟唐婉,执着并肩,素心相唤,始终保持着一份淡然,用诗情去美丽自己的生命,尊严却又低调。
    我常常会在莫名中产生错觉,尤其当现实被一段历史植入之后,我就会身不由己的进入角色,亦梦亦幻间我向着荷花最深深处行去,继续寻找陆游和唐婉的尘迹。
    公元1199年,75岁的陆游再到沈园,此时距离唐婉死去已经四十年。绍兴城头一片落日余晖,声声画角恰似自己心中挣扎着的悲哀。沈园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旧亭台,最让人伤心的还是桥下的一潭碧绿曾经映衬唐婉的款款身影,如今都不再了。触景生情,物是人非,不禁老泪纵横,又把无限感慨写成《沈园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读之令人唏嘘,思绪至此,我从钗头凤词墙开始一忍再忍的泪水终于的落了下来。
    陆翁啊,你是否知道,此刻我就在你曾经的伤心桥上,欲问哪里才是你踉跄的足印呀?
    这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板桥,隐藏在岸堆枝条掩映的柳影下,贴水而过的桥面因为被做成曲折的形状而灵动起来。桥宽盈尺,将就的只容一人通过,难怪陆游当时便有了惊鸿照影的想像。
    一道小桥,结构成一个故事,弥漫成一种情调,滋润成一种感情,伤人桥当之无愧了。
    后人《宋诗精译录》如此评价:无此绝等伤心事,亦无此绝等伤心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风起了,一片枯黄的叶子飘落,轻轻地伏在我的肩膀上,叶面湿湿的,辨得出来,那一定是陆游痛悼自己的泪水未干吧?我在这叶子上都读出了凄凉的诗意。我把它在掌心上暖了暖,然后轻轻的放进口袋里,它已然成了我对沈园最感动的记忆。
    黄昏,给沈园涂抹了一层无法不悲伤的血色。
    四顾无人,莫不是我就成了最后一名游客。我知道此生不会再来的了,因为我也已经是年华向晚,就让我在陆游纪念馆再逗留片刻吧。
    陆游纪念馆由务观堂改造而成,馆藏《陆子坦圹记》等17块碑记,以及陆游著作并大量研究陆游的历史文献资料。
    务观堂正中竖立着陆游像,和我臆想中风流倜傥的形象大不同,眼前的陆游银鬚飘飘,腰背已有些的驼。先生老矣!然而银眉下的目光,依然透露出聪慧和睿智。还有头顶上的冠冕和宽大的朝服似乎在提示着,他当初是如何在殿堂之上侃侃而言,抒发着抗金北伐,收复中原的雄心壮志。
    陆游生活在南北分裂,民族危机日益严重的时代。他34岁怀着报国之志,踏上仕途后,坚决主张抗金救国,但一直受到主降派的打压,只是在福建、江西一带做着一些闲职。直到45岁才被委以左奉议郎兼通判燮州军事州事,来到汉中抗金前线,本以为终于可以一偿“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平生愿望了,殊不知抗金只是赵家皇帝对臣民的一种安抚姿态而已,真的去收拾中原,真的去迎回二帝,那自己的江山岂不又拱手让了出去吗?最后,陆游的命运又是被从前线召回,那时候他才54岁,正是可以施展身手的旌旗壮岁,“铁马冰河入梦来”到底成了他的一厢情愿。先生啊,你到底还有多少的壮志未酬啊?
    时代没有给陆游以身报国的机会,反而激发了他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已任的生命激情,他用全部身心投入到诗歌创作中去,期望用诗歌去唤醒民众,现今流传于世的《剑南诗稿》就有八十五卷九千三百多首,达到了诗歌创作的高峰,同时也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化历史上的伟大地位,也给后人留下了极为宝贵的文化遗产。
    陆游是一生都在诗歌里行走的巨人!
    他一生坎坷,经历了爱情和事业的双重打击,真的是“人间万事消磨尽”了,却依然不减爱国之心,报国之态,至老弥坚。“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就是他爱国情怀始终如一的真实写照。
    “尚余一恨无人会”。尽管再多的无奈都在一生的漂泊中淡了去,唯独唐婉却是至死也无法抹去的心痛。陆游八十四岁那年,这也是生命的最后一个春天。他命儿孙搀扶着又一次来到沈园,想到与表妹短暂的爱情以及一生的思念都如一帘幽梦般行将落幕,不禁老泪纵横,终于又写下了感人至深的《春游》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古,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才叫千古伤心啊,先生!你在生命大限将至之时,用你最伟大的诗歌形式,向美人作古的唐婉作了最后的告别。宫墙柳的满城春色已经黄了又绿,伤心桥下也不见了惊鸿照影,断墙上的《钗头凤》已经字迹斑驳,只有对唐婉的思念无法改变。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假如让时光倒流,你还能紧握住那双为你捧出黄藤酒的红酥手吗?
    一座园林能够象沈园这样把一个经典的爱情故事演绎到了极致,使无数人在这里一掬悲伤泪水的同时,也纯粹了自己的灵魂,算来是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也是仅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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