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会彦 于 2025-7-25 09:15 编辑
许进失手打翻茶杯时,滚烫的茶水泼了一手。他怔怔看着手背上迅速泛起的红痕,竟没觉得多疼。苏梅斜瞥了一眼,眉尖习惯性地蹙起,语气里揉杂着早已浸透骨髓的疲惫与不耐:“看看你,毛手毛脚,又糟蹋东西。”许进喉结滚动,咽下那声哽在喉咙里的叹息,只默默弯下腰,去拾地上碎裂的瓷片。碎片边缘锐利,割在指腹上,细细渗出血丝,这微小的痛楚反而成了此刻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凭证。他凝视着那点殷红,仿佛世界只剩下这抹颜色。
深夜里,儿子小哲房间里爆发的摔门声如同炸雷,震得墙壁都似在嗡鸣。许进猛地站起来,几乎是踉跄着冲到儿子房门前,他推开门,正看见儿子小哲赌气般将书包狠狠掼在床铺上,那沉重的撞击声闷闷地砸在许进心上。
“小哲!”许进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厌恶的软弱,“这都几点了?明天还要上学!”
小哲猛地转过身,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叛逆的硬壳,眼睛灼灼燃烧着怒火:“少管我!”他手指着许进,声音尖利地穿透耳膜,“瞧瞧你自己,整天窝囊废一个,有什么资格管我?!”那根年轻而愤怒的手指,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直捅进许进最无力的软肋。
许进浑身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拳狠狠击中,踉跄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儿子那鄙夷的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滋滋作响。他最后只听见小哲再次摔上门,那声巨响仿佛宣告着他所有话语与存在的彻底失败。他沉默着,缓缓退回到客厅的阴影里,将自己更深地沉入沙发凹陷的深处。
许进的目光空洞地掠过墙壁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里每个人都努力地笑着,那笑容如今看来虚假得令人窒息。他机械地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冷的玻璃相框,那笑容像是凝固在另一个时空的遗物。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提线木偶,一步步挪向卫生间。镜子里映出一张灰败的脸,眼袋沉重地垂着,嘴角刻着两道深不见底的纹路。这就是我吗?一个在单位可有可无的螺丝钉,一个被儿子指着鼻子骂窝囊废的父亲,一个连妻子都不愿多看一眼的丈夫?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慢慢拧开药柜的门,视线落在角落里那个白色塑料药瓶上。他轻轻拿起它,瓶身冰凉,标签上印着安眠药的名字。他拧开瓶盖,将里面所剩的半瓶白色小药片,一股脑全部倒在微微颤抖的掌心。
客厅里,苏梅结束了又一天超市夜班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屋内静得可怕,只有时钟的秒针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单调而固执的滴答声。她皱着眉,习惯性地伸手去开灯,目光却猛地被茶几上那个空了大半的药瓶攫住——标签上那三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的神经。她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身体猛地晃了一下,随即疯了似的冲向卧室,手抖得几乎无法握住门把手。
“许进!许进!” 她嘶哑地喊着,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撕裂感。床上的人毫无反应,脸色灰败如纸,只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未被死亡彻底吞噬。她跌跌撞撞扑向床头柜,手忙脚乱地翻找手机,动作间带倒了台灯也浑然不觉,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对着话筒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喂!120!救命啊!安眠药……快来人啊……我家在……”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由远及近,像一把冰冷的刀,划破了死寂的夜空,红蓝光芒在窗帘上疯狂地旋转闪烁,映得小小的客厅如同濒死挣扎的深海。
许进感觉自己像一叶彻底迷失方向的扁舟,在粘稠无边的黑暗之海中漂浮、沉坠。意识在冰冷的深渊边缘挣扎,隐约有光怪陆离的碎片掠过:刺眼的白光,急促模糊的说话声,喉咙深处翻搅的剧烈恶心,身体被强行拉扯、按压的痛楚……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令人窒息的黑暗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瞬间涌入鼻腔,白晃晃的天花板在视线里旋转、晃动。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床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低头查看监护仪,见他醒来,语气平淡地开口,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波澜不惊:“醒了?洗胃及时,命算捡回来了。”医生顿了顿,目光掠过他苍白的脸,“你老婆急疯了,缴费单都差点撕了,在外头守了大半夜。”
许进的目光艰难地转向病房门口。虚掩的门缝外,苏梅蜷缩在冰凉的塑料椅上,头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睛红肿,眼下一片浓重的乌青,手里还无意识地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缴费单。她似乎睡着了,但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拧着,像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许进的目光落在她疲惫的侧影上,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楚。
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更宽的缝隙。儿子小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复杂地看向病床上脸色惨白的父亲。许进的目光与儿子相遇,他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发现自己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如此微弱。小哲没有走进来,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道门的光影分界线上,嘴唇抿成一条倔强又僵硬的直线。他看到父亲投向自己的目光,迅速别开了脸,视线转向别处,下颌的咬肌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了一下,泄露了少年人试图强压下去的惊惶与无措。那别扭的、不肯与他对视的侧脸,那微微抽动的下颌线,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在许进沉入死寂的心湖上,投下了一小片颤抖的涟漪。
窗外,城市黎明的灰白晨光,正无声地浸透走廊尽头那扇冰冷的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