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小说：算指

杜青 · 发表于 2013-10-22 09:34:27

算指（3200字）

杜青

老林到流安虚拜师学手艺时，正值风华正茂，高瘦，白晰，十指细长尖柔如女子，单眼皮下面细长的眼睛，眼神神秘。他每天埋头缝纫机前，随着机器有节奏的声音，神情得意，有时还摇头晃脑。有人到缝纫社来，见到陌生的车头工，都愿意在他前面逗留一下，拉拉话，熟悉一番。他见到人来总有点害羞，微笑，眼睛不见了，一颗小金牙不小心露出来，灿灿闪光。

他那样年轻，大家却都尊称他老林，一是他那样子看上去儒雅，二是大家都称缝纫社的同志叫师傅，他小年轻，初拜师学习裁缝，称师傅还不够格，称小林又不太礼貌，因而当面都叫他老林，背地里叫他老林仔。

乡村的晚餐，在太阳还没有下山时，大家就吃饱了。那晚，大家饱饭后摇着菖蒲扇在门口纳凉，老林就叫了老裁缝的小女儿到跟前来，捏着细妹的手，说，阿兄帮你看个手相。

师母问，你真会看相？

他听着露出金牙来，说，会呢。

那就认真给看看。

好，给个细妹生辰八字，我看看。

师母怕他乱来，早听说以前有歹心的巫师要了人家的生辰八字之后，人家稍有怠慢，他就会作法把好好的人变疯。就说，这出生的年月就知道，时就记不得了。

没事的，我会根据师傅师母的命格和细妹兄弟姐妹的情况推断时辰。他说着，细长柔软的手指已举在眼前，灵动地掐捏个不停，说，细妹是辰时出生。记住了哦。小时多病，五岁交运。

师母点着头。

细妹是一双握笔的手，日后必将从文。

师母半信半疑，心想着家里孩子多，女孩子家读上三五年书就算了，从文不太可能。

老林此时眯着小眼睛仔细端详着小妹的面相，继续说，细妹眉过眼，兄弟姊妹一大揝；此目是鱼目，可混珠，双目含情，命带桃花。三十起行大运，五十功成名就，显寿近百……他往后说的，师母就不知道准不准了，那时细妹只十岁。

第二天，金龟樽迎面走来，一会儿必将从缝纫社门口经过。师母为了证实老林真能算，就说，老林你给看看，前面那个人的命怎样？

来林有节奏地踩踏着缝纫车，听着师母的话就停下了，抬头看了说，前世造孽今世还，有劳无功一孤身，体胖身高中无墨，惟有粪便是他亲。此人日后必将吃屎吃死。

嘢……，别说了别说了，别让他听到。师母忙摆手说。

老林就笑了笑，继续踩响缝纫车。接下来，老林就常常帮人家看相算命，命好的，他会说得详细些，不好的，就寥寥几句。他的手指一掐动，能知过去，能断未来，村里人个个都说准，准，给了他一个外号：算指。

老林帮人看相算命从没有收过人家一分钱，连水都没有喝过人家一口，因为大家都是到缝纫社来的，倒是他冲茶倒水招待客人。有一次，村里一个叫老五的从田里收工回来，经过缝纫社就停了下来对着老林说，喂，听说你会看相，给我看看。于是，老裁缝就招呼他进来喝茶。待他们坐稳了，老林就直言说，老兄两眼上鼓，印堂发黑，不出三日必将有灾。老五的脸一下黑了，站了起身，骂说，你在诅咒我！老裁缝忙把他按下，陪笑说，这种话别往心里去，别往心里去。老五本想听听好话，看看自己老来有什么清福享，消解消解劳动的疲劳。没想到老林竟然这样出口伤人，心想自己本乡本土的，凭什么受你一个外乡毛头小子的气，又气愤地站起身来，紧紧地握着锄头，又骂，我操你妈的，再敢乱说，信不信我一锄头打死你。

老林吓得脸都青了，本想告诉老五避灾的办法，没想到他越来越激动，就忙陪笑说，是我多事，是我多事，对不起，对不起！

老五在老裁缝等人的劝诫下，嘟嘟嚷嚷老半天才离开缝纫社。不出三天，果然，老五遭天雷轰顶，毙命田野。通过这件事，算指的名声在村里家喻户晓，大家敬他三分又怕他三分。有人说他能断未来，神；有人说他会念咒，害人，魔！老五就是被他念死的。老五的三哥是村干部，以为老五就是算指害死的，气势汹汹召集了几个壮汉，准备将算指乱棍打死。长辈人制止说，你在明，他在暗，你要他的命，大家看在眼里，他若真有那本事，要你的命，神不知鬼不觉，不妥不妥。

有一天，师母问，老五死关你的事吗？

关，也不关。

这话怎么说呢？

遭灾是他的命，这与我无关。告诉他怎样避灾，这与我有关。但是他不信，直骂我乱说，我没有说话的机会，即使说了也没用，这种东西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算指在村里喜欢这一个叫丽明的姑娘。算指算到她时就说她日后的丈夫属小龙。丽明点头。后来算指就告诉她，他就属小龙。丽明只是笑了笑。

丽明家是华侨户，经济好，田地少耕了，过着悠哉游哉的清闲日子。人清闲了，皮肤白了，又加上着装漂亮，在女孩子中，她最引入注目。她爱看戏。村里神旦做大戏，她每晚都在戏台下，不看到眼睛撑不住不回家。算指就陪着她看，远远的，她看戏，他看人。那年夏天来得早，三月天，人们已经轻装简出，戏里的人还穿着厚厚的衣服，丽明说，唱戏的都不怕热。她话还没完，算指就一根冰棍递到她面前，说，快，凉快凉快。丽明说，算你有眼光，三分钱的，牛奶的，好吃。算指看着丽明笑，自己也很开心。

戏的前半夜，金龟樽总拿着竹篾蹲在戏台角，调皮的孩子们总喜欢趴在蹲在戏台角或台边观戏。金龟樽在这种情况下就挥动一下竹篾，吆喝几声，孩子们就哄然散去。

那晚，戏到半场，下雨了，算指急忙忙返回缝纫社取了伞，兴冲冲赶回台前，心想着，他就打着雨伞，站在她身边，她依然坐着，靠着背，像个公主一样，却严严实实地整个被他遮住。可是，这时候，已经有人充当了他想象中的角色。他们还有说有笑，亲密得直让算指流泪。

第二天，算指见丽明坐在天井的摇椅上，一前一后的摇晃着，就悄悄靠近问，你有男朋友了？

丽明嗯了声。

属小龙的？

嗯。

昨晚打雨伞哪个么？

嗯。我母亲要我月底订婚。

你同意了？

人家单车有凤凰，针车有五羊，还有香港梅花表，干嘛不同意？

算指哑了半晌，静静地看着她，她的大眼睛滴溜转动了一圈，也瞄了他一眼，低下头去。

绝望的算指，开始神情恍惚，时常喃喃胡语。到桃花开满坡时，他的神情无法自控，举止荒唐。有一天，在缝纫社里，他突然昂天放声笑了一阵，说，来来来，大家来看我这个龙头，边说边退下长裤，接着要把内裤退去。老裁缝忙跑过来，把他的手捏住，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人们都知道算指已经是个疯子，桃花癫，桃花一度，疯癫一次。有人说是他算命太准了，孤、贫、了，必有所受，他疯，说明犯孤。

人们天天都到缝纫社来看热闹，师母不断的叹息，这怎么是好，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这样。后来老裁缝找了几人帮忙把算指送回清河县林厝。林厝门楼高筑，庭院深深，一看就知道曾是富有人家，见老裁缝把人送回，没有半句责问，客气得像是在迎神送神。老裁缝几人在回家的路上议论着，人家有教养啊，不像我们流安虚，动不动就骂人，还要打人。人家好好的一个孩子来我们村学手艺，变成了这个样子，要说想动粗，人家就更有理由了。

秋风乍起，村庄被白茫茫的茅草花覆盖，茅草丛里，算指笑盈盈的骑着单车钻出来。车头系着红绳子，还吊着苹果雪莉，沉甸甸的，师母一看就知道他已经病愈，开心得像是见到自己的孩子，他是来酬谢大家的，师母还专门为他泡过运茶。可是好景不长，到了春天，桃花再开时，他再次出现在流安虚，身上就一丝不挂了，冻得身子紫黑紫黑的。老裁缝可怜这孩子，拿了旧衣服帮他穿上。可是第二天，他身上又光溜溜的，老裁缝又帮他穿上，准备翌日再请几个人把他送回林厝家乡。

那天夜里，村里一年一度又开始做社戏。到了下半夜，观众已经稀少，算指卷缩在戏台下方一角睡觉，金鬼樽拿着竹篾过来，打他的脚，他就缩了缩脚，打他的手，他就两手抱胸，后来手脚抱成一团，但就醒不来不起来。过了一会儿，金龟樽扛着竹棍来，两只大手才能握得住的竹棍，从半空而落，狠狠地打在算指的股骨上。一声哀叫过后，算指像一只小狗一样不停地哼哼着，依然是卷缩着。老五的三哥知道出了事，就召集了三五个人趁着天黑，把算指抬走。后来，有人发现他死在一个坡上桃花树下，纷纷落红已将他掩埋。

老裁缝的小女儿细妹长大后果然舞文弄墨，当了作家。她在《乡村记事》中说，当初金龟樽如果不给算指狠狠一棍，上帝可能就不会惩罚他吃屎而死。

2011、7、24汕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