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的时光，脆弱的生命

冬藏

生命太短暂，短到睁眼闭眼间一辈子就完了，短暂到怀疑人生到底有何意义呢？正如尼采所说：“人生没有目的，只有过程，所谓的终极目的是虚无的。”

几天前的清晨刷牙时，牙刷又一次碰掉了半颗松动的臼齿。含着满口腥甜望向镜子，牙龈裸露出粉红的创面，像片被潮水褪尽的滩涂。心情低落到极点，这不仅仅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哀鸣，更是对革命本钱断丧的悲抑。还未到退休年龄，嘴里的牙齿竟已稀疏得能数清缝隙，倒比那些老槐树的年轮还要诚实，一笔一划刻着时光的重量。

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日子过得很慢，“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如老牛拖车一样。坐在教室后排数粉笔灰坠落的轨迹，看窗外的蝉蜕挂在枝头晃啊晃，盼着下课铃响如盼一场迟来的春雨。那时候的夏天格外长，没有冰镇却有井水镇着的西瓜能甜透整个午后，傍晚躺在竹床上数星星，听邻居老叔老婶讲古旧的故事，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漫长得没有尽头。长大是件遥远的事，像挂在天边的风筝，看得见线轴在手里，却怎么也摇不到跟前。

24岁那年第一次参加葬礼，是大学时睡在上铺的兄弟。他走得突然，一场急病像把快刀，猝然斩断了正盛的年华——他还是家里的独丁。站在殡仪馆的哀乐里，看着他黑白照片上年轻的笑脸，忽然惊觉时光原是条湍急的河，载着我们往前冲，从不肯稍作停留——对待殇子，还那么凶狠地摁住溺死，豪不怜悯。从那以后，“失去”便成了生活里渐次登场的角色，先是长辈们一个个退场，后来同辈中也开始有人提前谢幕。原来日子是可以这样转瞬即逝的，生命是可以这样脆弱不堪的。

不久前，刚过不惑之年的文友小沙发讣告，说她先生走了，才五十五岁。记得12年前的一个周末，才28岁的她，跟我们一群老男人去海丰西部四镇考察采风。她偶尔提起她那满腹才华的新婚不久的丈夫，甜蜜之前洋溢着整座山海。可人生的剧本从不由人编排，12年后弹指一挥间，转眼间就阴阳相隔，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而当年带队去海丰西部四镇考察的李总，在好几年前就去世了，很蹊跷，他去世也是55岁。

最近小区的物业经理走时才五十岁。每次见面他总笑着打招呼，手里永远拿着个记事本，记着哪家的水管要修，哪家的垃圾忘了清。前阵子还见他在楼下指挥工人补种草坪，说要让小区的夏天再多些颜色。如今他常坐的那张藤椅空着，阳光落上去，竟有些晃眼的寂寥。

更让人唏嘘的是隔栋楼那个电信工程师，才四十二岁。记得去年暴雨天，他踩着没过小腿的积水来修宽带，浑身湿透却笑得爽朗，说“这点雨算啥，保证让你能看上天气预报”。有一天路过他门口，见他妻子抱着最小的孩子坐在台阶上，门前的绣球花谢了一地，像铺了层没来得及收拾的悲伤。

今晚散步时特意绕到小区边角的木棉树下去。树皮上去年刻下的标记，不知何时已被新的纹路覆盖。风穿过枝叶间的缝隙，沙沙作响如时光的絮语。忽然想起孔夫子站在河边说的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从前只当是句遥远的箴言，如今才懂其中沉甸甸的叹息。生命原是这般脆弱，如风中残烛，如水上浮萍，不知哪一阵风、哪一场雨，就会让它悄然熄灭、黯然飘零。

回到家，把那颗半掉的牙齿扔到草坪上，明天准备埋在地里，“托体同山阿”。忽然想，或许不必太过怅惘。那些逝去的人，那些流逝的时光，其实都化作了我们生命里的一部分。就像这颗牙齿，曾陪我尝过山间野果的酸，品过新婚喜酒的甜，也嚼过生活的苦涩，它的脱落不是终结，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提醒我要更认真珍惜剩下的日子。

窗外的夜色渐浓，远处传来雨后的虫鸣。摸了摸嘴里的创面，虽有些疼，却也清醒。日子依旧在往前淌，如河如海，不舍昼夜。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这趟单程旅途中，多看看沿途的风景，多珍惜同行的人，“生命太短暂，它无法承受无休止的恩恩怨怨。”

劳工时评

“生命太短暂，它无法承受无休止的恩恩怨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