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监控屏幕前,看着那瘦削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画面里。李凤兰老太太穿着洗得发灰的旧外套,佝偻着腰,像只谨慎的灰猫,在我家院门边逡巡。她先是假意整理花圃里那几株蔫头耷脑的月季,接着便踮起脚尖,目光越过矮墙,精准投向我家二楼那几扇紧闭的窗户——动作连贯,姿态熟练。她停留了足足三分钟,最后才若无其事地背着手,慢慢踱回隔壁那栋老旧的单元楼里。屏幕幽蓝的光映着我紧抿的嘴唇,这已经是监控拍下的第三次了。她到底在找什么?或者说,她究竟以为能从我家窗户里找出些什么来?
第一次敲门,她脸上还带着点客气的假笑。那是初夏的一个傍晚,空气滞重,她站在门廊昏黄的顶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小林啊,”她声音干涩,目光却锐利地探进我门厅,“你们家最近……是不是在搞装修?”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声音,”她眉头紧锁,手指神经质地互相搓揉着,“咚!咚!咚!还有拖东西,刺啦——刺啦——像要把地板都刮穿!特别是晚上,搬椅子,搬柜子,搬床似的,没个消停。”
我耐着性子解释:“李阿姨,我和我爱人白天都上班,孩子住校,一日三餐都不在家开伙,晚上才回来,安安静静的,哪有什么敲东西搬东西?”
她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刮了一遍,嘴角向下撇了撇,显然不信。“哦?这样啊……”她拖长了调子,眼神又往里屋瞟了瞟,那目光像探针,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执着,仿佛要穿透墙壁,把每一个角落都搜刮一遍。最后,她只留下一个含糊的“再看看”,带着浓重的怀疑,慢吞吞挪回了隔壁单元。门廊的光线黯淡下去,徒留一片沉滞的、令人窒息的空气。
她的疑心像藤蔓,在我家墙根下无声地疯长。监控画面成了她行为唯一的见证者:她佝偻的身影在院门附近徘徊的频率越来越高,目光固执地投向二楼。一次,她甚至冒险贴近了墙根,踮起脚,伸长脖颈,那姿势僵硬又专注,像一只窥探秘密的鸟。我指尖冰凉地点击鼠标,放大了那段录像,她脸上那种混合着焦虑与窥探的神情被清晰地定格——仿佛我家紧闭的窗户里,正上演着某种惊扰她世界的罪案。这无声的窥视,比任何吵闹的投诉更令人脊背发凉。
今晚的敲门声格外急躁,带着一种兴师问罪的笃定。我拉开门的瞬间,一股裹挟着廉价香皂和樟脑丸味道的凉风扑面而来。李凤兰站在门口,身后是沉沉的夜色,楼道灯的光线吝啬地落在她头顶,映出花白凌乱的发丝。她脸上毫无笑意,皱纹绷得像一道道勒紧的绳索。
“又来了!”她劈头盖脸,声音因为激动而发尖,“我儿子儿媳说的!楼上又开始敲打搬东西了!那声音,咚!咚!咚!就在他们头顶上砸!拖东西刺啦刺啦响,吵得人心慌,根本没法睡!”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烧得我喉咙发干。白天工作的疲惫和长久被窥视的憋闷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李阿姨!”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尖锐的批评意味,“有人的地方,怎么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打扫卫生,挪个凳子,放个杯子,难免会磕碰一下!这都不行吗?”
我爱人这时也站到了我身后,她向来温和,此刻语气也难得地硬了起来:“就是啊,李阿姨。我们家一没唱歌二没跳舞,够安静的了。您要是真怕一点声音……”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平静,“那恐怕只有住到庙里才行了。商品房里过日子,锅碗瓢盆磕磕碰碰,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怕吵就得住寺庙”——这句话像一枚小小的冰针,瞬间刺破了李凤兰脸上那层紧绷的焦虑。她整个人似乎凝固了一刹那,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们,里面翻涌着惊愕、受伤,随即迅速被一种更深、更顽固的怀疑覆盖。她没再争辩,嘴唇无声地嗫嚅了几下,仿佛在咀嚼这句判词。然后,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僵硬,像一截被骤然折断的枯枝,踉跄着退入了楼道那片浓稠的黑暗里。那沉重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仿佛踏在人心上,最后消失在楼梯拐角,只留下空洞的回响和一扇敞开的、灌满冷风的门。
防盗门沉重地撞上,锁舌“咔哒”一声扣紧,隔绝了外面楼道里残留的那点令人窒息的廉价香皂味。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我们一家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真是撞了邪了!”我走到客厅沙发边,重重坐下,沙发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疲惫感如同粘稠的泥浆,瞬间裹住了四肢百骸。我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带着干涩的沙哑,“我们家怎么行动,是我们自己的事。她儿子媳妇说什么,关我们屁事?她凭什么听风就是雨,一次次找上门来?” 积压多日的烦躁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语速不由得快了起来,“这老太太,还有她背后那个家……我真是……” 我停顿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最终一个词冲口而出,“邪门!”
儿子蜷在沙发另一端刷着手机,屏幕的光幽幽映在他同样写满疲惫的脸上。他头也没抬,声音闷闷地从抱枕后面传出来:“爸,你是没听见,她儿子说话才叫那个阴阳怪气。上次在楼道碰见,斜着眼睛看我,说什么‘大学生回家动静就是不一样’,那语气……” 他撇了撇嘴,没再说下去,手指在屏幕上烦躁地划拉着,仿佛要划掉那令人不快的记忆。
我爱人从厨房倒了两杯温水过来,放在茶几上,玻璃杯底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唉,”她叹了口气,在我身边坐下,眉头紧锁,“这日子过得,像踩在薄冰上。在自己家挪个凳子都心惊胆战,生怕楼下又来敲门。我有时候真觉得……”她端起水杯,没喝,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我们和她,像活在彼此的噩梦里。”
窗外的夜色浓稠得化不开,沉沉地压着这座老旧的居民楼。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微弱得像随时会被黑暗掐灭。我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李凤兰那偏执的眼神和她儿子阴阳怪气的腔调在脑海里反复纠缠、放大。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上来,带着冰冷的寒意:这隔壁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那扇紧闭的门后,盘踞着的,莫非是某种无声蔓延的、足以扭曲感知的疯狂? 夜深了。整栋楼沉入一种虚假的安宁。我鬼使神差地再次点开了电脑上的监控软件,幽蓝的光映着我毫无睡意的脸。手指在鼠标上滑动,精准地调出了李凤兰最近一次靠近我家院墙的录像片段。我深吸一口气,将画面放大,再放大,直到像素点开始模糊。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远处无声流淌,映不进这老楼沉滞的黑暗。屋内,只有监控屏幕幽幽的蓝光,和我骤然变得粗重、回荡在死寂房间里的呼吸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