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昙花又花开

冬藏

今年八一前后，雨水泛滥，不少地方深受水灾，我家的三盆昙花，好像要来“巡查”灾情似的，也在这几天内，次第绽放。前晚，对刚下班的洪医生说：明晚那几颗肥大的花蕾会开放。果然，昨晚就绽放了。可惜气温高，我早早开了空调，关了门，静静地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肥大的花蕾自个就绽放了。

怅然若失之余，莫名其妙想起王阳明的一个“故事”：王阳明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大概凡事我们都要去“看”去“做”，让事物在意识中“明白起来”，意义自显。一个终极思考实验：假设深山中有株千年花树，从未被人类发现。当然，如果从科学角度分析，它当然存在，年轮、DNA等物理属性俱全。但从阳明心学角度来看：它的美、它的“花性”、它作为“审美对象”的身份，确实从未存在过。

扯远了。今天的雨水特别大，昙花的叶片边缘的锯齿沾着水珠，在灯光里泛着温润的绿，而叶腋间那些鼓鼓的花苞，正以一种几乎看不见的速度舒展着。这是我家昙花今年第二次开花了，距离上次16朵齐绽，才过一个月。

今晚八点，第二批开放的花朵有9朵。当家人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正开得热闹，花瓣层层叠叠地翻卷着，像一群白衣的舞者踮着脚尖旋在枝头。花丝细如银丝，顶端缀着点点鹅黄的花药，风一吹就轻轻摇晃，像谁在暗处撒了把星星。我伸出双手向防盗网外面“搠去”，把它们一朵朵摘下来。洪医生在一边帮手拿花。摘完后，拿到客厅，那香气很快就弥漫开来，这昙花之香，不是茉莉的清冽，也不是栀子的馥郁，倒像把夏夜的凉、雨水的润、草木的青都揉在了一起，吸一口，犹如吃下“人参果”，肺腑都像被抚慰过一样清爽。

想想昨晚盛开的昙花，任其自生自灭，到今早去看时，花瓣已经蜷成了浅褐色的小拳头，软塌塌地垂在枝头，就后悔不迭。赶紧把蔫花摘下来说：“把它们煮水喝。昙花清热解毒，可以缓解肺热咳嗽咳喘。”煮好后，用开水洗那红玛瑙似的枸杞，和昙花汤搅拌均匀。很快，甜香混着花香漫了满厨房。盛在碗里时，汤色是淡淡的米白，昙花的瓣在汤里浮浮沉沉，像还在轻轻颤动。喝一口，清甜里带着微苦，倒应了老辈人说的“清热润肺”，连盛夏的燥热都消了大半。

我家的昙花在阳台上住了8年，是搬新家时家人的同事给的。那时它们还只是几株瘦伶仃的扦插苗，叶片窄窄的，像被风吹得打了蔫。家人带回家后，只是浅浅地插在花盆里。我见了说：“这样栽培是养不活的。”于是，重新翻土，加深。昙花这东西，性子慢，得熬。所以头三年它们只闷头长叶，一片片新叶从老叶的根际钻出来，慢慢撑开，像一把把绿伞，把花盆遮得严严实实。直到去年，才第一次冒出个小小的花苞，我天天数着日子等，看它从米粒大长成拇指粗，足足等了半个月，才在一个雨夜悄悄开了。

后来查资料才知道，这来自墨西哥的植物，早在明代就跟着商船漂洋过海到了中国。想来几百年前，也有古人像我一样，喜欢花开时的惊艳。他们或许会在花下摆上笔墨，写下“昙花一现”的句子，可他们一定也懂，这“一现”里藏着多少耐心——从初萌的花苞到盛开的刹那，要熬过十五个日夜的积蓄。白日里，它把阳光酿成汁液，把雨露藏进叶脉，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悄悄把力量往花苞里攒。直到某个夜晚，月华正好，晚风不燥，它才肯轻轻舒展花瓣，把攒了半个月的纯洁的美，全捧出来给夜色看，把沁人心脾的芬芳，弥漫给我们。

可惜今晚八点整，没有亲眼目睹昙花的绽开过程。只好闭上眼睛，想象它们的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舒展，像谁轻轻拉开了白色的绸缎。漏斗状的花型慢慢撑开，把藏在深处的香气一股脑儿地泼出来，连楼下的晚风都带着香意往上飘。今晚的昙花像是约好了似的，一朵挨着一朵，安静地仰望着夜空。远处的夜灯的银辉落在花瓣上，那些白色忽然就有了光泽，像是能吸进灯光，又能透出柔光，看得人心里软软的。

赏够了花，我小心地把盛开的昙花摘下来，带进客厅。香气跟着漫进来，沙发上、茶桌上、书架旁，连摊开的书页上都沾了几分甜。会不会像刀郎一样“我闻着芬芳跋涉着无限远，只为看清你的容颜”呢？

其实想想，昙花哪里是“一现”呢？它只是把日子过成了慢镜头。在那些没人注意的清晨黄昏，它在阳台上安静地长叶、孕蕾，把时光的养分一点点收进脉络里。等到某个夜晚，它忽然站出来，用一场盛大的绽放告诉我们：所有的等待都不会白费。就像今夜，我看着玻璃瓶里的昙花，看着窗外的夜光，忽然明白，所谓从容，大抵就是像昙花这样，不慌不忙地积蓄，不声不响地绽放，哪怕只有四个小时的花期，也要把每一秒都过得清亮。

夜渐渐深了，客厅上的余香还在弥漫。明天，这些花瓣会和枸杞、红枣、冰糖一起，在养生壶里煮出清甜的汤。而阳台的昙花，大概又会垂下叶片，在晨光里继续积攒下一次开花的力量。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寻常日子里的等待与绽放，原是这样动人。

2025年8月2日写于汕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