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家

葱岭以西是故土

这老屋，是长在土地上的。墙基是大地凸起的骨骼，青瓦是岁月褪下的鳞片。它不是被建造的，而是从这片泥土里，一点一点，生长出来的。

屋外的那块地，没有章法，却有生命本身的秩序。青菜一垄，小葱一畦，西红柿架子歪歪斜斜地举着红彤彤的灯笼。泥土是深褐色的，被太阳晒得温热，赤脚踩上去，有一股从地心涌上来的踏实。旁边的池塘，水是活的，映着天光云影。荷叶田田，像一群撑开绿伞的顽童，底下藏着鱼儿倏忽来去的暗影。塘边的果树，枝桠伸向天空，仿佛在书写关于风雨和阳光的故事。到夏天，躺在树下的凉竹椅上，看光斑从叶子的缝隙里漏下，在脸上、身上跳跃，耳边是蝉声织成的、厚厚的喧哗。这时光，慢得像是凝固了的琥珀。

而这一切的生机，全部都被那间老屋吸纳、酝酿，再化作一缕人间烟火，飘散出来。

最勾魂的，是屋里的灶台。那是一座幸福的源泉，凝聚着最朴素的信仰。母亲在灶前坐着，弓着背，熟练地往里添着柴火。干燥的野草杂树噼啪作响，燃起一种凛冽的香，那香味是山野的精魂。父亲系着褪色的围裙，在锅灶边忙碌，铁锅与锅铲碰撞，是这世上最动听的交响。柴火的凛冽与饭菜的温香，这两种气息在空气中纠缠、融合，仿佛阴阳相济，最终调和成一种无比醇厚的暖意。

这暖意，是有形的。它像一条温柔的河流，缓缓地流过门槛，飘到堂屋。堂屋里，妻子正陪着孩子认字。孩子的声音稚嫩，一字一顿，像刚出土的嫩芽。妻子的应和声，轻柔得像一阵风。那混合的饭菜香，便在这读书声里缭绕，给那些方块字，也染上了人间烟火的滋味。

我常常想，我们这一代人，像被风卷起的蓬草，散落在水泥森林的格子间里。我们谈论着效率、价值与未来，脚步匆忙，追逐着地平线上那些闪烁的、名为理想与成就的蜃楼。我们有时感到轻盈，却也难免在某个瞬间感到空洞。而脚下这方土地，这老屋，这灶火，这混杂着柴火与饭菜香气的堂屋，它不问你成就几何，它只问你累不累，饿不饿。

它就是我们精神的“地气”。所有在都市里悬空的情感，所有在人际中磨损的真心，唯有回到这里，才能重新接上这股地气，变得丰盈而结实。它用最原始的方式告诉我们：一切的远行，其终点，不过是归来；一切的奋斗，其归宿，不过是一碗热饭，一盏为你亮着的灯。

所以，这不只是一座屋。这是时间的锚地，是风雨中的依靠。它是我们出发的起点，也是我们漂泊的终点。我们的灵魂，不在天堂，不在来世，就在这袅袅的炊烟里，在这柴米油盐交织的日常里，在这同堂相伴的可亲灯火里。

无论我们走了多远，身后那条看不见的、由炊烟织成的线，永远牵在老爸老妈的手里。它会在每一个疲惫的时刻，将我们的魂魄，轻轻地、稳稳地，拉回这片土地。

拉回这个，我们称之为“家”的魂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