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滚烫,泡着毒辣的日头,卵石蒸腾出白烟,灼烫着阿离的脚底。三十年后,阿离又站在这里,溪水潋滟依旧,仿佛时光从未流淌。可竹林深处,那堆黄土突兀地拱起,凄然静卧,荒草如潮水般爬满坟埕,无声地吞噬着每一寸新土旧痕。阿离蹲在坟前,低声问:“小母舅,天堂那边可好?”话未出口,眼泪早已滚落,洇湿了衣襟,沉重得如同坠入水底的石块。
那年阿离八岁,光着脚丫踩在青石上,清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脚心。小母舅挽着裤腿站在水里,水纹轻漾着,如同他嘴角微漾的浅笑。他俯身递给阿离一根鱼竿,竿子沉甸甸的,散发出陈年竹香和阳光晒透的气息,无声沉淀了溪边喧闹的虫鸣。他静坐在溪边石上,微垂着头,目光如针尖般专注,穿透粼粼水波,扎向水底深处。阿离手中竿梢一抖,便急不可耐地猛抬,竿尖空空荡荡,只余水珠簌簌滚落,徒留一声空响。小母舅轻轻按住阿离的手腕,声音低缓:“莫急,让鱼自己来寻饵。”那语调平淡,却似一道清凉的溪水,悄然平息了阿离心中躁动的火苗。
水面倏然绽开了漩涡,小母舅手臂猛地一扬,一道银光霎时破水而出,泼溅的水珠在骄阳下碎玉般四散。鱼竿弯成了惊心动魄的初月,那尾大鱼在钓线上剧烈的挣扎,搅得水面翻腾不止。小母舅却似扎根水底般纹丝不动,双手沉稳地交替放线又收线,动作舒缓连绵,如同溪水自身的呼吸。那鱼终究耗尽了气力,被缓缓牵引至岸边,滑入网兜之中。小母舅蹲下身,手指轻轻一拨,那银鳞闪烁的鱼儿便灵巧地滑出网兜,重获自由,只留下水面微微荡漾开去的涟漪。他拍拍手,淡然的语气如同评述天气:“小鱼归水,大鱼入篓。”
小母舅腰间悬挂的竹篓里,几条大鱼偶尔翻动一下身子,在幽暗里溅起细碎的水花。阿离凝视着篓中微光闪烁的鳞片,又望了望小母舅凝注水面的沉静侧影,彼时懵懂的心底,竟悄然生出一种奇异的笃定:小母舅,将来必是能做大事的人。
年岁流转,阿离离开家乡去县城求学。每逢寒暑回家,总见小母舅坐在溪边那块石上,身影如磐石般恒定。初中毕业那年暑假,阿离带回中考录取的消息。黄昏时分,阿离和小母舅又去了溪边。溪水依旧,竹影婆娑,他默默将鱼竿递给阿离,竿上熟悉的竹香与阳光气息依旧沉甸甸的。阿离笨拙地抛钩,浮标在夕照里轻轻点动。
“要走了?”他望着水面,声音很轻。
“嗯,去省城。”阿离答道。
“好地方。鱼多,水也深。”他顿了顿,目光依然追随着浮标,“记住,无论水多深,竿子握在自己手里。急不得,也慌不得。”晚霞烧透了半边天,映得溪水一片赤金。他腰间的竹篓空空,今天似乎一条鱼也没留住。直到暮色四合,他才缓缓收竿,动作依旧沉稳。他站起身,拍了拍沾着草屑的裤腿,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峦轮廓,低语般说道:“这溪水,养人,也困人。该出去闯闯了。”
师范毕业前夕,阿离接到母亲的长途电话,声音压得极低:“你小母舅……怕是摊上事了。”原来他拿出全部积蓄,又借了债,与人合伙在县城盘下一家濒临倒闭的竹编厂。起初,靠着他的勤恳和手艺,厂子竟也起死回生。然而后来,合伙人卷了货款跑了,留下巨额债务和空荡荡的厂房。债主日日登门,言语刻薄,母亲说,小母舅脊梁弯了,鬓角骤然添了许多白霜。阿离毕业回乡工作,在县城安顿下来不久,小母舅竟也来了。他租了间临街的小铺面,重新挂起了“竹器行”的招牌,只卖他自己亲手编的器物——竹篮、鱼篓、筲箕,还有鱼竿。货品精致,价格却不高,生意竟也慢慢有了起色。他脸上渐渐有了些神采,那股沉静的气息似乎又回来了。
他依旧常回双坑田,每次回来,总要到溪边坐坐。有一年中秋,阿离陪他回去。月光如练,铺满溪面。他坐在老地方,没有带竿,只是静静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许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像浸透了月光:“这溪水,流了几辈子了。人呐,有时候真不如一条鱼自在。”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黑黝黝的竹林深处,“可人总得有点念想,有点奔头,像这水,总得往前流。”那一刻,阿离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笃定能成大事的小母舅。
后来,小母舅的竹器行在县城渐渐有了些名气,他踏实的手艺和厚道的为人,赢得了不少回头客。那几年,他脸上常带着一种沉静的满足。然而命运的钓钩总是无声无息。一次例行体检,他被查出患了重病。起初他瞒着所有人,照常编竹器、守铺子,只是脸色日益灰败下去。后来,终于撑不住倒在了他心爱的竹篾堆里。
病榻前,阿离去看他。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唯独眼神依旧清亮,如同能穿透溪水。他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枕边。那是一个小小的、编得异常精巧的竹篓,只有巴掌大,篓底编着细密的花纹。
“拿着……”他气息微弱,“你那年……说我能成大事……”他扯动嘴角,想笑,却只发出一阵空洞的喘息,“大事没成……手艺……留给你了……”
他浑浊的目光越过阿离,投向病房窗外那方小小的、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寻找溪流的方向。他嘴唇翕动,阿离俯下身,只捕捉到极其微弱、模糊的两个字:“……莫急……”
那声音轻得像风,却重重砸在阿离心上。阿离握着他枯槁冰凉的手,那曾经稳稳控着鱼竿、传递给自己力量的手,此刻只剩一把硌人的骨头。窗外,城市喧嚣的噪音顽强地钻进来,淹没了病房里仪器的低鸣,也淹没了溪水在阿离记忆深处的流淌声。
小母舅下葬那天,双坑田下起了凄冷的雨。雨水敲打着新垒起的黄土,混着人们低抑的哭声,渗进泥土深处。阿离站在泥泞里,看着那方小小的坟茔,它像一道突兀的伤口,撕裂了溪岸竹林亘古的宁静。雨水顺着阿离的脸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是泪。阿离知道,那个教自己沉静、笃定的人,真的像他放归溪流的小鱼一样,游进了自己再也无法触及的深水之中。从此,这溪边少了一个静坐的身影,天地间少了一股沉静的力量,阿离的世界里,永远空出了一块,冰冷而荒芜。
小母舅入土后不久,风声便隐隐传来。有人看中了双坑田这片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传言要开发成度假村。起初是勘测的人带着仪器在溪边、坡地上比划。后来,推土机巨大的轰鸣声开始撕裂山野的寂静,它们如同钢铁巨兽,履带碾过青翠的草坡,留下深褐色丑陋的伤口,一路朝着溪岸竹林逼近。那沉重的、规律的“隆隆”声,日复一日,像巨大的铁锤,一下下砸在心上,震得人寝食难安。
母亲在电话里的叹息一日沉过一日:“……你外婆哭了好几场,那坟……怕是保不住了……”
阿离再次踏上归途,心情比脚步更沉重。故乡的路在车轮下伸展,却通体陌生。道路拓宽了,两旁突兀地立起些簇新却俗艳的农家乐招牌,笨拙地模仿着所谓的“乡野情趣”。车子拐进通往外婆家的小路,心更是揪紧了——路旁堆满了建筑废料,灰白的水泥碎块、锈蚀的钢筋狰狞地裸露着,像大地溃烂的疮疤。更远处,推土机仍在不知疲倦地咆哮,履带卷起滚滚烟尘,遮蔽了远处青山的轮廓。那尘烟呛人,带着一股生硬冰冷的铁腥味和泥土被暴力翻开的土腥气,粗暴地灌入鼻腔。
外婆枯坐在门槛上,浑浊的眼睛望着竹林的方向,眼神空茫,仿佛魂魄已被那“隆隆”的巨响碾碎。她干瘪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他们……来过几次了……”外婆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枯叶在风里摩擦,“说迁坟是早晚的事……给补偿……可那点钱……买得回你小母舅的安生么?”她抬起枯枝般的手,颤抖着指向远处烟尘升腾的地方,“作孽啊……人死了……连块清净地都不给留……”
阿离无言以对,喉咙像被砂纸堵住。安慰的话苍白无力,愤怒却找不到出口。那冰冷的推土机,碾碎的岂止是土地?
黄昏,阿离独自走向溪岸。夕阳像一团将熄的暗红炭火,勉强涂抹在污浊的天空。溪水浑浊不堪,漂浮着油污和泡沫,早已不复当年的清澈。岸边堆着水泥预制板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建材,野蛮地侵占着曾经卵石铺就的滩涂。那几块熟悉的、被溪水磨得光滑的青石,一块被压在了沉重的建材下,只露出痛苦的一角;另一块则被野蛮地掀翻,滚落在浑浊的水边,沾满了泥浆。阿离默默看着,心头一片冰凉。
目光投向竹林深处。那座新坟,孤零零地矗立着。周遭的竹林已被砍伐殆尽,留下遍地狼藉的竹桩,白森森的断口如同大地被拔掉的牙齿,无声地控诉着。唯有小母舅坟头及周围一小圈,竹子还奇迹般地立着,在越来越浓的暮色和远处推土机固执的轰鸣声中,投下最后一片稀薄而执拗的阴影,像一道沉默的屏障,守护着坟茔最后的尊严。荒草爬满了坟埕,在晚风里凄凉地摇曳。坟前新土未干,几朵被踩进泥里的野花蔫蔫地躺着,颜色黯淡,仿佛连它们也预知了无法逃脱的结局。
阿离蹲在溪畔,笨拙地摆弄着鱼竿。竿子是新买的,轻飘飘的,带着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全然没有记忆中那沉甸甸的、浸透了阳光与竹香的手感。风掠过被砍伐殆尽的竹林残桩,发出尖锐凄厉的呜咽,如泣如诉。浑浊的水面上,浮标懒洋洋地漂着。
竿尖陡然一沉!一股蛮横的力道沿着钓线直冲上来,又沉又猛,竟拽得阿离踉跄半步。这力量如此陌生而暴戾,带着一种被污染水域催生出的疯狂。慌乱间,阿离几乎要弃竿而逃。就在此刻,耳畔竟恍惚飘来一声温和的低语,穿过推土机的轰鸣,清晰地落在阿离的心上:“莫急……”
阿离猛地定住心神,双脚死死蹬住脚下滑腻的卵石,学着当年小母舅的样子,开始笨拙地重复那场久远课堂里学来的动作——放线,任那狂暴的力量拖拽;收线,一寸寸地、艰难地往回拉扯。钓线在水中绷紧、嘶鸣,仿佛在与这污浊水域孕育出的怪物搏斗。汗水混着灰尘流进眼睛,刺痛难当,手臂酸胀得快要失去知觉。不知过了多久,那水下的挣扎终于显出疲态。阿离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猛地一扬竿!
一尾形状怪异的大鱼被拖上岸,在沾满泥浆和油污的草丛中徒劳地拍打,暗沉无光的鳞片在昏黄的夕阳下折射出病态诡异的色泽。鱼鳃艰难地开合,一只浑浊鼓凸的眼睛呆滞地瞪着天空,嘴里还死死咬着那枚扭曲的鱼钩。这绝非记忆中破水而出的那道矫健银光。阿离忍着莫名的寒意,蹲下身,手指颤抖着,费了好大劲才解开那深陷鱼唇的钩子。那鱼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已耗尽,在阿离松开手的瞬间,只是尾巴无力地一摆,倏然滑入浑浊的水中,只留下一个迅速被污物吞噬的漩涡。
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那座沉默的坟。它在推土机的阴影里显得如此渺小脆弱。阿离解下腰间那个崭新的塑料桶——它冰冷、轻飘,散发着化学制品的气味。阿离把桶翻转,里面仅剩的几条小鱼扑通扑通跌回污浊的水中,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激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桶底空空,只余几缕浑浊粘稠的水痕,蜿蜒而下,迟缓地滴落回溪流,迅速被更大的污浊吞没,仿佛未曾盛载过任何鲜活的生命。
阿离提着空桶,蹚过漂浮着垃圾的溪水,一步步走向那座孤坟。推土机的咆哮就在不远处,震得脚下的大地在颤抖。阿离把那轻飘飘的塑料桶,轻轻放在爬满荒草的坟前。桶底残余的脏水,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渗入坟头干裂的新土里,留下深色的、丑陋的印记。这桶轻了,轻若无物,心却沉甸甸地直坠下去,坠入脚下这片被搅得乌烟瘴气的浑水深处。
这世间鱼篓何其贪婪,总觊觎最肥美的鱼获;而命运长河又太过吝啬,终究连最从容的钓手也未曾容情留下。桶空悬在手,滴尽污浊水痕,如同被时间与尘土淘洗过后的心,徒留一片湿漉漉的荒芜。所谓失去,不过是生命之水不可逆转地流归了它永恒的去处,哪怕那去处,早已面目全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