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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 他说,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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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17:46 手机用户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新领导邬水平空降那天,天色灰得像块旧抹布。空气滞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消息是午饭前像颗深水炸弹似的在单位里炸开的,毫无征兆,炸得食堂里嗡嗡的议论声都凝滞了一瞬。文件白纸黑字,印着那个陌生的名字:邬水平。
       茶水间是单位真正的信息集散地,此刻更是烟雾缭绕、人心浮动。白丁兰端着那个印着俗气牡丹花的保温杯,慢条斯理地撕开一包枸杞。滚水冲下去,红艳艳的果子在杯子里翻滚沉浮。她没看任何人,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杯壁,发出清脆又单调的声响,在一片刻意压低的嗡嗡声里显得格外刺耳。
       “啧,”她终于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盖过了所有杂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布所有权的意味,“我家老邬啊,本事大着呢,就是性子太实诚,不会钻营,不然,早该上去了。”她嘴角弯起一个矜持的弧度,抿了口枸杞水,滚烫的水汽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眼里的得意,“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阿森刚好进来续水,闻言手一抖,热水差点浇到手背上。他赶紧放下暖水瓶,含糊地应了一声“哦”,眼角余光瞥见旁边工位的阿根和阿城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有惊讶,有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即将到来变化的隐忧。阿森自己也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像被这湿闷的天气捂住了口鼻。
       邬水平其人,很快便用行动印证了白丁兰的“预告”。他像一股旋风,刮进了这潭沉积多年的浑水。上任第二天,就召集所有人开了大会。他坐在主席台上,位置比旁边的老领导汤无极还要核心些。汤无极,比邬水平大不了几岁、脸上总带着和煦笑容的老好人,此刻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微微垂着眼,翻看手里的文件,仿佛台上的主角与他无关。
       邬水平的开场白简短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同志们,新气象,新作为!我们单位,要彻底打破论资排辈的陋习!能者上,庸者下!”声音洪亮,回荡在会议室里,(新官上任三把火)。台下众人屏息凝神,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紧接着,他抛出了第一个重磅炸弹——一份拟提拔人员的名单。
       “阿晶!阿业!阿番!”三个名字被清晰有力地念出来。
       整个会议室“嗡”的一声,像是平静的水面被猛地投入了巨石。阿晶,一个进单位才三年,但那阿娜多姿的身材的确很吸引人的眼球,长相有点像李佩霞;阿业,狡猾,技术一般且人脉平平,听说他老爸有钱;阿番,甚至算是单位里有点边缘化的人物,是白丁兰的远房亲戚。他们三个?提拔?担任部门骨干?这简直……荒谬!
       阿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阿番则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瞪着台上。阿晶年轻气盛的脸上,混杂着狂喜和巨大的不安。其他人的表情更是精彩纷呈,震惊、愕然、嫉妒、愤怒……像打翻了的颜料盘。
       汤无极终于抬起了头,眉头微蹙,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邬水平却暗示汤无极,大手一挥,声音斩钉截铁:“我看人,只看能力潜力!就这么定了!”他附在汤无极的耳边嘀咕了一下,便说:“散会!”他率先起身,动作利落,留下满室哗然和一地鸡毛。汤无极也站起身来,舒缓了一口气,大步流星的离开了主席台,那份名单在他手里微微飘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短短两个月,三份盖着鲜红大印的任命书接连下发。单位这锅浑水,彻底被搅沸了。
       “听说了吗?阿晶那女子,上周五晚上九点多,看见她抱着材料进了邬水平办公室!”
       “九点多?就她一个?”
       “啧,谁知道呢……不过阿业提上去,倒不算太意外,技术还可以。”
       “还可以?比阿业还可以的人没有?老黄干了多少年了?不,应该钱还可以。”
        “嘘——小声点!现在说话可得当心!”
        “当心?我还听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毛奇和李佩霞……好像也是晚上九点来钟,在办公室……说工作?”
       “毛奇?李佩霞?他俩?九点钟?‘说工作’?”反问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暧昧和深意。
       “谁知道呢!邬水平定的调子嘛……啧啧……”
       茶水间成了谣言的发酵池。每一次邬水平提拔谁、批评谁、单独找谁谈话,都能迅速衍生出无数个带着刺的版本。关于毛奇和李佩霞深夜在办公室“谈工作”的流言,像长了翅膀的毒虫,在格子间阴暗的角落里迅速滋生蔓延。李佩霞是个性格有些泼辣的青年小姐姐,流言传到她耳朵里时,她气得脸色发白,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冲着隔壁组的方向就吼:“哪个烂舌头的在背后嚼蛆?有种站出来说!”整个大办公室瞬间死寂,所有人都低头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键盘敲击声变得格外响亮。毛奇,一个花心男,坐在角落,脸涨成了猪肝色,攥紧了拳头,却终究没有勇气站起来反驳,只能把头埋得更深。流言并未因当事人的愤怒而平息,反而在压抑的沉默中获得了更顽强的生命力。
       就在这种压抑、猜忌、人心惶惶的气氛里,季度评优评先的名单公示了。
       公告栏前挤满了人。当看到“白丁兰”三个字赫然排在第一位时,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嗡”声。
       “第一?白丁兰?”
       “她……她那个岗位,这季度也没见有什么突出贡献啊?”
       “嘘!要死了你!小声点!”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她可是……”
       “邬水平的老婆啊!这还用说?你想要人家离婚吗?”
       “不是说亲属要回避吗?”
       “回避?呵,你没听领导那句口头禅?”
       质疑声像细小的溪流,最终汇集成无法忽视的声浪,涌向了汤无极的办公室。几个资格较老的同事被推为代表,硬着头皮去询问评优标准。汤无极坐在软沙发上,玩着“炸星星”的游戏,头也没有抬起,邬水平正靠在宽大的皮椅里打电话,语气轻松惬意。看到来人,邬水平对着话筒说了句“回头再说”,慢悠悠地挂了电话,眼皮都没抬一下,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着,仿佛在欣赏某种旋律。
       “汤老板,邬主任,这个评优名单,尤其是白丁兰同志……”
       话没说完,(汤无极没有开口),就被邬水平打断了。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凉的重量:“评优评先,是组织程序,是激励先进,名单是经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同意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几张欲言又止的脸,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短暂、近乎嘲讽的弧度,“至于谁该上,谁不该上……”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慢悠悠地吹了吹水面漂浮的几粒枸杞,喝了一口,才接着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是我的事。”
       四个字,轻飘飘的四个字,像四块沉重的冰坨,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代表们脸上最后一丝希望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难堪的沉默和眼底压抑的怒火。他们默默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邬水平手指敲击桌面的笃、笃声,以及汤无极“炸星星”的“嗖......嗖......”声,单调而固执,仿佛是某种不容置疑的节奏。
       “是我的事。”这句话,如同被赋予了魔力的咒语,开始在单位里疯狂流传。它出现在每一次令人费解的人事变动之后,出现在每一次资源分配明显不公之时,甚至出现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摩擦里。它成了邬水平权力的盾牌,也成了同事们心头一根越来越深的刺。它意味着规则失效,意味着沟通的大门彻底关闭,意味着邬水平和他等人所掌控的一切,成了一个外人无法置喙、只能被动接受的独立王国。
       这咒语并非万能。当真正的麻烦找上门时,他的苍白无力暴露无遗。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下午,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吵嚷声毫无征兆地从一楼大厅炸开,像烧红的铁钎捅破了压抑的平静。一个中年男人,脸红脖子粗,唾沫横飞,挥舞着手里一份皱巴巴的文件,对着前台小姑娘咆哮,声音愤怒而绝望:“你们管这叫处理方案?糊弄鬼呢!我半辈子的积蓄!让你们坑没了!叫你们领导出来!出来!!”他的吼声带着哭腔,在空旷的大厅里撞出回音。小姑娘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
       骚动迅速蔓延到楼上。各个办公室的门悄悄拉开一条缝,无数双眼睛紧张地窥探着。
       “怎么回事?”阿森小声问隔壁的阿城。
       “好像是那个……大客户王老板?上次那个项目搞砸了,损失惨重,来讨说法了。”阿城压低声音。
       “邬主任呢?他分管这块啊,得他出面吧?”
       “谁知道……刚好像看见他往办公室去了。”
       此刻,邬水平的办公室门紧闭着。厚厚的磨砂玻璃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只透进来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他确实在里面。阿晶抱着一摞文件,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敲响了门。
       “邬主任?楼下……王老板闹得很凶,指名要见您……”阿晶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死寂。仿佛里面空无一人。过了足有五分钟,才传来邬水平模糊不清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异常沉闷和遥远:“嗯……知道了。让办公室的小李……先去安抚一下。就说……我在处理紧急文件。”
       阿晶一愣:“邬主任,王老板情绪很激动,小李恐怕……”
       “我说了!”门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先按我说的办!这点事都处理不了吗?”声音又压低下去,恢复那种故作沉稳的腔调,“我正在处理……更重要的事情,让他稍安勿躁。”
       阿晶碰了一鼻子灰,无奈地退开。门外的喧嚣一浪高过一浪,王老板愤怒的吼叫夹杂着拍打桌面的砰砰声,清晰地穿透了墙壁。邬水平的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堡垒,将他与门外的风暴彻底隔绝。他始终没有露面。最终,是老好人汤无极闻讯赶来,陪着笑脸,低声下气地安抚劝解,才勉强把几乎失控的王老板劝离。汤无极回来时,额头上全是汗,后背的衬衫湿了一大片。经过邬水平办公室门口时,他脚步顿了顿,看着那扇依然紧闭的门,摇了摇头,疲惫地叹了口气。
       如果说面对暴怒的客户,邬水平选择了龟缩,那么面对单位里最底层的人,他的“事”则充满了刻薄与算计。
       负责单位卫生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张姨,手脚麻利,为人老实。台风过境那几天,风雨交加,单位院子里的落叶垃圾特别多。张姨冒着大雨清理,浑身湿透,还是没能赶在邬水平上班前完全弄干净。邬水平撑着伞,锃亮的皮鞋踏过几片湿漉漉的落叶,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他走进办公楼,对着还在门口抖落雨衣上水珠的张姨,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
        “张姨,你这工作怎么做的?看看这门口!还有大厅这水渍!万一有人滑倒了,谁的责任?啊?扣你半天工钱,长长记性!”语气冰冷,不容置喙。
       张姨愣住了,雨水顺着她花白的头发流进脖领,她嘴唇哆嗦着,想辩解:“邬主任,今天风太大了,叶子刚扫完又……”
       “别找理由!”邬水平厉声打断,眼神锐利,“干不了可以走人!单位不养闲人!”他转身走向办公室,皮鞋踩在光亮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回响。留下张姨一个人站在湿漉漉的大门口,手里攥着滴水的雨衣,肩膀微微发抖。旁边目睹这一幕的阿森,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拳头在身侧攥紧又松开。他默默走过去,拿起墙角的拖把,开始用力擦拭地上的水渍。
       阿森帮张姨拖地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白丁兰耳朵里。当天下午,邬水平就把阿森叫进了办公室。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邬水平没让他坐,自己靠在椅背上,手指交叉放在腹部,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阿森身上扫视。
       “阿森,”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听说……你跟打扫卫生的张姨,关系处得不错?”
       阿森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回答:“邬主任,就是……看张姨年纪大了,今天雨又大,活儿实在多……”
       “哦?心肠挺好嘛。”邬水平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却让人心里发毛,“不过,单位的岗位职责,是清清楚楚的。你该操心的,是你自己分内的技术工作!做好了吗?上次那个报表,我看就有点小纰漏嘛!”他突然话锋一转,提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阿森张了张嘴,想解释那报表的错误早已修正。邬水平却摆摆手,身体前倾,盯着阿森的眼睛,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却又透着一股阴冷的警告:“年轻人,精力要用在正道上!别整天东家长西家短,净搞些拉帮结派、收买人心的小动作!”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记住,管好你自己!这才是你该操心的事!其他的……”他往后一靠,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目光移开,轻飘飘地落下最后几个字:
       “是我的事。”
       阿森走出办公室时,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邬水平那阴鸷的眼神和那句“收买人心”,像冰冷的蛇缠绕在心头。他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手指冰凉,对着屏幕上的代码,半天敲不下一个字。午休时,他忍不住把憋闷和恐惧告诉了阿根和阿城。茶水间里,三个老同事挤在角落,声音压得极低。
       “他……他什么意思?威胁我?”阿森的声音还在发颤。
       “妈的,简直欺人太甚!”阿根年轻气盛,一拳砸在旁边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引得远处几个人侧目。
       阿城相对沉稳些,但脸色也很难看:“他就是故意的。杀鸡儆猴。看我们最近走得近,不顺他的眼。”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忧虑而凝重,“老邬这人……听风就是雨,尤其听他老婆的,白丁兰那张嘴……唉。”
       阿城的话点破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邬水平对同事态度的急剧转变,甚至对一些老员工的刻意刁难,根源似乎都指向了他的枕边人——白丁兰。她像一只敏锐的蜘蛛,在单位这个巨大的关系网里编织着信息,将各种或真或假、添油加醋的“小报告”源源不断地输送给邬水平。谁在背后议论了领导,谁对提拔有微词,谁又跟谁走得近了点……这些信息经过白丁兰的加工,都成了射向同事们的毒箭。
       单位的气氛彻底变了味。曾经午休时热热闹闹的闲聊聚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自在工位上沉默地刷手机或趴着休息。走廊里相遇,点头招呼都变得敷衍而谨慎,眼神触碰的瞬间便迅速滑开。办公室像被无形的寒流冻结,只剩下键盘敲击声和空调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和彼此提防的紧张感。一句古老的俗谚开始在私下里口耳相传,带着苦涩的自嘲和深刻的寒意:“一个人仇视一村人,一村人仇视一个人。”邬水平夫妇,成了那个“一个人”,而整个单位,则成了那个被他们推到了对立面的“一村人”。
       转眼到了年底。单位惯例要举办一次隆重的季度总结报告活动会,既是汇报成绩,也是展望未来。往年这活动是大家展示、交流、甚至轻松一下的机会。然而今年,当任务落到邬水平头上,由他全权牵头组织时,整个单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邬水平在大会上宣布由他亲自挂帅时,台下一片寂静,没有掌声,甚至连惯常的应和声都没有。他站在台上,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木然的脸,脸上惯有的那种掌控一切的神情似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缝,随即又被更强硬的态度掩盖:“这次报告会,是展现我们单位新气象、新面貌的关键!各部门必须全力配合!方案我会亲自把关!散会!”声音依旧洪亮,却隐隐透出一丝外强中干的虚张声势。
       方案很快发下来了,厚厚一叠,要求详尽到令人发指——PPT格式、字体字号、汇报时长精确到秒、场地布置细节……事无巨细,都体现出了邬水平的想法。邮件、通知、口头催促……邬水平和他的三名助手(邬水平上任两个月提拔的三个新领导)忙得像陀螺。然而,回应他们的,是可怕的静默。
       “阿森,你们技术部的报告初稿最迟明天上午交过来!”
       “好的,邬主任,我催催他们。”阿森在电话里应着,放下电话,对着旁边工位的阿根和阿城苦笑了一下,谁也没动。截止日期过了半天,初稿杳无音信。邬水平亲自来催,阿森一脸为难:“邬主任,大家手头项目都太紧了,实在抽不出空,您看……再宽限两天?”邬水平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但看着阿森那张写满“无辜”和“无奈”的脸,一时竟发作不得。
       “阿城!场地布置效果图呢?设计部怎么回事?”
       阿城从电脑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无波:“邬主任,效果图按您上次的意见修改了十八版了,还在改。另外,负责这块的小李请病假了,急性肠胃炎。”理由充分,无懈可击。
       白丁兰也被邬水平委派了任务,负责联络各部门协调。她端着架子,颐指气使地给各个部门打电话。然而,回应她的,要么是“在开会”、“在忙”、“稍后回复您”,要么就是电话被直接转接到永远占线的分机上。一次,她气冲冲地跑到财务部,想质问为什么采购预算还没批下来,结果财务主管“恰好”被汤无极叫去“紧急汇报工作”了,只留下一个小会计,一问三不知。
       “反了!都反了天了!”白丁兰在邬水平办公室里气得直跺脚,保养得宜的脸扭曲着,“这帮人,就是故意给你使绊子!阿森、阿城那几个刺头,肯定在背后串联!还有阿根那个老贼,我看他也没安好心!”
       邬水平坐在办公桌后,脸色铁青。窗外天色阴沉,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他面前的烟灰缸里,摁灭的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妻子尖锐的指责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他烦躁地挥挥手:“行了!别说了!离了他们,会就开不成了?”他猛地站起来,像一头困兽在办公室里踱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我就不信!没他们帮忙,我一个人也能把它办好!这是我的事!必须办好!”
       报告会当天,天气倒是难得放晴。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在布置一新的多功能报告厅里。红底白字的横幅高悬:“努力进取 再创佳绩——某某单位季度总结报告会”。主席台擦得锃亮,鲜花簇拥,话筒摆放整齐。
      时间一分一秒逼近九点整。邬水平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胸前的党徽熠熠生辉。他端坐在主席台上,面前摊着厚厚一摞精心准备的讲稿。他努力维持着镇定自若的表情,目光扫向台下。
       然而,台下的景象,让他的镇定瞬间冰裂。
       本该座无虚席的报告厅,此刻却空旷得令人心慌。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前排几乎全空着,只有几个部门新来的、不明所以的年轻人被安排坐在那里。中间和后排,大片大片的空椅子,像一张张无声嘲笑的嘴。阿森、阿根、阿城他们常坐的位置,空空如也。甚至一些平时很支持工作的中层干部,位置也是空的。汤无极倒是来了,站在门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一份文件,仿佛对眼前的景象毫无察觉。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光柱里飞舞着微尘。偌大的空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空调系统发出单调的嗡鸣。邬水平感觉自己的手心开始冒汗,黏腻腻的。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厅里显得异常干涩和突兀:“同志们……现在开会……”
       他的开场白刚起了个头,像是为了配合这荒诞的一幕,主席台后方巨大的电子显示屏突然闪烁了几下。原本清晰显示着会议主题“努力进取 再创佳绩——某某单位季度总结报告会”的字幕,猛地一花,像是信号受到了严重干扰,字符剧烈地抖动、扭曲、跳跃!
       几秒钟后,屏幕重新稳定下来。一行巨大的黑体字跳了出来,清晰地投射在每个人眼中:
       “无水平总结大会”
       “无”字占据了原来“邬”字的位置,笔划僵硬,带着一种冰冷的讽刺。整个报告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彻底抽空了,凝固成一块巨大的、透明的冰。
       邬水平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宽大的皮质座椅里。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他原本挺得笔直的脊背,似乎被那七个刺眼的大字猛地压垮了,微微佝偻下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住面前的讲台边缘,手指却在触碰到冰凉台面的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怪异、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呃”声,却再没能吐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连空调的嗡鸣都仿佛消失了。
       台下,那稀稀拉拉的人群,像一尊尊沉默的雕像。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看向彼此。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席台上那个僵硬的身影,聚焦在他身后巨大屏幕上那七个冰冷、刺目、带着终极审判意味的大字——“无水平总结大会”。每一道目光都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邬水平身上。他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彻骨的、灭顶的寒冷,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头顶,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过了几秒,也许过了一个世纪。邬水平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他踉跄了一步,撞得身下的皮椅向后滑开,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厅里格外惊心。他看也不看台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狼狈不堪地冲向了后台入口。厚重的幕布被他仓惶的身影撞开一道缝隙,又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像一个巨大的休止符。
       舞台上,只剩下那张被撞开的空椅子,微微摇晃着。电子屏幕上,“无水平总结大会”七个大字,依旧冰冷而固执地亮着,无声地嘲讽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阳光穿过高高的窗户,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台下的死寂终于被打破。几声压抑不住的、极低的抽气声响起,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默吞没。坐在主席台上的汤无极,缓缓抬起了头。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手中那份看了许久、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文件轻轻合上。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块刺眼的电子屏,又投向邬水平消失的那道幕布,最后,落在了台下那些沉默的、空荡荡的座椅上。他的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深深的疲惫,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还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站起身,动作迟缓,像背负着千斤重担。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走向后台,而是转过身,步履有些蹒跚地,独自一人走向了报告厅那扇沉重的、通往外面世界的侧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又在他身后轻轻合拢。报告厅内,只剩下大屏幕上那行冰冷的光,无声地笼罩着满堂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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